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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边城》节选 | 上传时间:2007-05-10 / 点击:


     $$$$   《边城》节选  沈从文
       
     十二
    翠翠第二天第二次在白塔下菜园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怦怦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 再说下去这一畦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实有点古怪处,不好再说下去,便自己按捺住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 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些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 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有时 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趁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药方,且告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 发,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和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事翠翠自然是不注意不及的。这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不易具体明白的东西驰骋在她那颗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却依旧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都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 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都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事情在本地人说来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 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人做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做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 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念头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运气倒好,做了王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O礁錾酵仿蚬矗诮缦呱现忠黄箝瘢ё耪庖惶跣∠魑业恼樱 ?
    那二老仍然默默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我不信。”
    两人于是进了碾坊。
    二老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说谎,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 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得在碧溪O韵哐律铣炅鲈碌母琛0汛浯湫淖映恚浯渚凸槲伊恕!?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人家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矩矩嫁个人!”
    “那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赶快去吧,我不会检马粪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烦恼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鲁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尝不想在车路上失败时走马路; 但他一听得二老的坦白陈述后,他就知道马路只二老有分,他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点气恼,有点愤慨,自然是无从掩饰的。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Oコ瑁萌酥朗堑苄?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 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凭命运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 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持的哥哥实行这个 办法。二老说必须是这样做,一切才公平一点。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婆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
    两人把事情说妥当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连而来 的三个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气。气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热,穿了白家机布汗褂, 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 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实与坦白去为一个 “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到应当回家了时,就趁残月赶 回家去。或过那些熟识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温暖的谷仓里小睡,等候 天明。一切安排都极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人虽不明白,但也看得极其自然。 两人便决定了从当夜起始,来做这种为当地习惯都认可的竞争。
                                   十三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 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下乡生意人的杂乱 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在成熟中的生命,忍受不住。于是胡思乱想: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她都无结果,到后如何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我象翠翠走了, 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了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
    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害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说着话,小小心子 还依然跳跃不已。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
    “你不拉回来了吗?”
    “我就回来!”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 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 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是要赶回城中吃晚饭的,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会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 “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却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 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 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述说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饭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 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左口右落)(左口右落)(左口右落)(左口右落)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 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 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 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