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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三)》 | 上传时间:2007-05-18 / 点击:


他摸了摸她的手:
  "至少现在不烧.再说,这不过是漂亮的借口罢了.您不知道我们还让发烧39度的肺结核病人到户外活动,给他们加强营养吗?"
  "可我还有蛋白尿病哪."
  "您怎么知道的呢?您得了一种我曾经描写过的精神蛋白尿病.我们谁都有过这种情况,身体不舒服时,体内的蛋白会骤然增多.医生马上就会给我们指出来,我们就会觉得体内的蛋白太多了.医生用药物治愈一种病,会在健康人身上引发十种病(至少谁也不否认这情况时有发生),因为他们反复向您灌输'您病了,的思想,而这个致病因子毒性之大是任何一种细菌所望尘莫及的.这种相信自己有病的念头,对各种性格的人都能产生作用,而对那些神经质的人影响更深.你对神经过敏的人说:'您背后的窗户开着,(其实关着),他们就会开始打喷嚏;你要是骗他们,说你在他们的菜汤里放了氧化镁,他们就会喊肚子疼;如果你让他们相信,他们的咖啡比平时更浓,他们就会一夜不合眼.请您相信,夫人,我只要看见您的眼睛,听见您的讲话,怎么说呢?看见您的女儿和外孙(他们和您太象了!),我就知道我在同谁打交道."
  "如果大夫允许的话,你外婆也许可以到香榭丽舍大街的一条小径上坐一坐,就在你小时候常去玩耍的月桂树丛旁边."我母亲名义上在对我说话,实际上是在直接征求迪.布尔邦的意见,因为,她的声音听上去缺乏自信.要是对我一个人说话,她就不会用这样的语气了.大夫把脸转向我外祖母,用医学权威而不是文学家的口气说:
  "到香榭丽舍大街您外孙喜欢的月桂树丛旁坐坐吧,夫人.月桂树丛对您的健康有好处.它能驱魔祛邪.阿波罗杀死大蛇皮东后,就是拿着一枝月桂进入得尔福斯(得尔福斯为古希腊地名.据希腊神话记载,阿波罗在这里杀死大蛇皮东,建造神堂.)的,他想借月桂预防有毒动物的致命病菌侵入他的肌体.您看,月桂树是最古老.最可敬,我还得加上最美丽......这无论在治疗上还是在预防上都有价值......的杀菌药."
  医生的知识大多是从病人那里学来的,因此他们很容易认为关于"病人"的这种知识在所有人身上都有,自以为可以向他身边的病人炫耀他以前从其他病人那里学到的知识.因此,迪.布尔邦大夫就象一个巴黎人同一个乡下人交谈,希望用一句方言使对方大吃一惊那样,狡黠地微笑着,对我外祖母说:"最厉害的催眠药对您无可奈何,说不定狂风暴雨倒能使您入睡呢.""恰恰相反,先生,大风绝对让我睡不着."可是医生的气量很小."见鬼!"迪.布尔邦皱了皱眉,咕哝一声,好象有人踩了他一脚,以为我外祖母在暴风雨的夜晚睡不着觉对他是一种人身攻击.他毕竟自尊心不算太强,而且作为"超尘拔俗"的人,他认为不相信医学是他的责任,因此他很快就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我母亲竭力想从贝戈特的朋友那里得到一颗定心丸.为了表示支持他的意见,她补充说,我外祖母的一个堂妹得了神经官能症,在贡布雷她的房间里卧床不起整整七年,一星期只起来一.两次.
  "您瞧,夫人,我不知道还有这件事,要不然我会给您举这个例子的."
  "不过,先生,我和她完全不一样,恰恰相反.我的医生不可能让我躺在床上不起来,"外祖母说,也许她有点被大夫的理论激怒了,或者她是想把别人对这个理论可能提出的异议先提出来,希望他能反驳,这样,在他走后,她就用不着再对他的权威性的诊断产生怀疑了.
  "当然,夫人,精神病,对不起,我的话不好听,精神病有各种各样,一个人不可能集中全部症状.您得的不是这一种,而是另一种.昨天,我到一家私人神经衰弱病疗养院去了.在花园里,我看见一个男子站在一张长凳上,象演杂技似地一动不动,歪着脖子,看上去很吃力.当我问他在做什么时,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答道:'大夫,我的风湿病很重,而且我很容易感冒,刚才我活动得太厉害了,当我象这样愚蠢地弄得全身冒热汗时,我的脖子就会歪倒在我的法兰绒领子上.如果我没等热汗退下去就让脖子离开法兰绒,我准会得歪脖子病,要不就要得支气管炎.,的确,他可能得了歪脖子病.'您是一个可爱的神经衰弱病人,您就是这种病人,,我对他说.您知道他是用什么理由向我证明他不是神经衰弱病人的吗?他说,疗养院的病人都有量体重的怪癖,因此,医生只得在磅秤上加了把锁,免得病人一天到晚量体重.而他却与众不同,他对量体重没有一点兴趣,医生只好强迫他上磅秤.他因为没有别人的怪癖而洋洋得意,却不想一想他也有自己的怪癖,正因为他有自己的怪癖,才没有另一种怪癖.请别见怪,夫人,因为这个怕感冒而不敢扭动脖子的人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这个有怪癖的可怜人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别怕人说您是神经质.您属于这个非凡而可怜的家族,它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我们所知的伟大的东西全都是神经质的人创造的.是他们,而不是其他人创立了宗教,写出了杰作,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功绩,尤其不会知道他们在创造时忍受的痛苦.我们欣赏美妙的音乐,观赏美丽的图画,享受无数美好的东西,却不知道作者所付出的代价,失眠.喜怒无常.时哭时笑.荨麻疹.哮喘病.癫痫病,惧怕死亡,而这种惧怕死亡的苦恼要比上述一切苦恼更具有危害性.您可能也有这种苦恼吧,夫人?"他笑咪咪地问我外祖母,"因为您得承认,我进屋时看见您正在心烦意乱.您相信自己病了,可能病得很厉害.上帝知道您相信您在身上发现了哪一种病的症状.您没有弄错,是有症状.神经质具有一种模仿才能.无论什么病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它模仿消化不良病人的肚胀,孕妇的呕吐,心脏病人的心律不齐,结核病人的发烧,简直是真假难辨.连医生都会受蒙骗,病人怎么能不信以为真呢?啊!别以为我在拿您的病开玩笑,我不了解您的病,就不可能对症下药.要知道,真诚坦白应该是相互的.我刚才对您说了,没有神经官能病,就没有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他郑重地伸出食指,又说,"也不会有伟大的科学家.我还要说,神经官能病医生如果自己不得神经官能病,别说是好医生,就连一般的医生都算不上.在神经病理学中,一个医生尽管不怎么说傻话,但他也是一个治愈了一半的神经官能症病人,正如批评家是不再写诗的诗人,警察是不再行窃的小偷一样.而我,夫人,我不象您那样自以为得蛋白尿病,我并不神经质地害怕营养,也不怕出门,但我夜里总怕大门没有关上,不起来二十多次就不能入睡.那家疗养院,就是我昨天发现有一个不能转动脖子的诗人的地方,我去那里预订了一个病房,因为,你们可得给我保密呀,当我给别人看病过度劳累而加重了我的病情时,我就要到那里去休病假."
  "可是,先生,我也要接受那样的治疗吗?"我外祖母胆颤心惊地问.
  "这倒没有必要,夫人.您抱怨的病状会消失的,我向您保证.再说,您身边有一个很能干的人,我要他今后当您的医生.这个人就是您的病,是您的过度活跃的神经.我知道用什么办法来治愈您的病,我自己不用动手,只要指挥您的神经就行了.我看见您桌上有一本贝戈特的书.您的神经质医好时,您也就不会再喜欢这本书了.然而,我难道有权用您过于活跃的病态神经带给您的快乐,去换取一种不可能给您快乐的完好无损的神经吗?您的神经带给您的快乐,恰恰是一种威力无比的良药,也许没有一种药能和它媲美.不,我不想让您活跃的神经变弱.我只是要求它听我的话;我要把您托付给它.但愿它向后退一退,能把阻止您散步,阻止您吃饭的劲儿用来促使您吃饭,促使您读书.出门.总之,要使您得到消遣.别对我说您会感到疲劳.疲劳是一种先入之见在身内的具体体现.您首先要做到不去想疲劳.如果您有时感觉不舒服......这种情况谁都难免......您就装出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因为您的活跃的神经会把您变成德.塔列朗(塔列朗(1754......1838);法国政治人物,出身贵族,当过主教,1797年起历任督政府.执政府.第一帝国和复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以权变多诈闻名,为十九世纪初资产阶级外交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先生曾深刻地说过的想象出来的健康人.瞧,它把您的病治好一些了,您听我说话时坐得很直,一次也没有后靠,目光有神,脸色红润,可是时钟才走了半个钟头.您自己当然是感觉不到的.夫人,请接受我的敬意."
  当我把迪.布尔邦大夫送出门后回到房间里时(房内只有我母亲一个人了,几个星期来象一块石头压在我心头的忧愁顿时烟消云散了.我感到,我母亲已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而我自己也很快就要喜形于色;我恨不得让我身边的一个人分享我的激动,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种迫切的心情,可以和我们知道有个人就要从一道紧闭着的门里进来吓唬我们的害怕心理相比;我想跟妈妈说说话,但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我把头靠在妈妈身上,久久地为痛苦哭泣,体味接受.珍爱痛苦的滋味(因为我知道它来自我的生命),就象我们总喜欢为一些合乎道德的,但情况却不允许我们付诸实现的计划兴奋激动一样.
  弗朗索瓦丝对我们的快乐无动于衷,这使我非常恼火.她情绪很激动,因为盖尔芒特家的听差和那个爱打小报告的门房大吵了一场.一定要公爵夫人大发善心,出面调解,两个人才勉强讲和,而且,公爵夫人还宽恕了听差.因为她心地毕竟还算善良,她认为不相信"闲言碎语"是解决这场纠纷的最好办法.
  好几天以前,就有人陆续知道我外祖母生病了,纷纷前来向我们打听消息.圣卢给我写信说:"我不想在你亲爱的外婆生病的时候,对你进行过分的责备,她毫无过错.但是,如果我对你说,或者通过暗示让你知道我会忘记你的背信弃义,原谅你的狡诈和背叛,那是撒谎."但我有几个朋友却认为我外祖母没什么大病,或者根本不知道她有病,约我第二天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找他们,然后同他们一起先去拜访一个人,再到乡下去参加一个晚宴.他们说,这个晚宴会给我带来快乐.我没有理由放弃这两次娱乐机会.我们对外祖母说,她应该听迪.布尔邦大夫的话,多出去散散步,她就立即提出要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带她去那里对我说来是举手之劳,她坐着看书,我就可以同我朋友商定碰头地点,只要我抓紧时间,可能还来得及和他们一起赶乘到维尔—达弗雷的火车.可是,等到要出门时,我外祖母又不想动了,她感觉很累.可我母亲受了迪.布尔邦大夫的开导,来了一股子劲,她大发脾气,一定要我外祖母服从她.她想到外祖母又要回到神经质状态,从此一蹶不振,就差一点要哭了.这天风和日暖,再没有比这更适合外祖母出门的天气了.太阳不停地变动位置,把它稀稀朗朗的光线照到看上去不太坚固的阳台上,使石头的表层微微发热,给它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金色光晕.因为弗朗索瓦丝没得空闲去给她的女儿打电话,一吃完午饭就走了.不过,她还算不错,走之前到絮比安家去了一次,让他给我外祖母出门要穿的那件短大衣缝几针.我正好散步回来,就和她一起去裁缝家了."是您的少东家带您来的,"絮比安对弗朗索瓦丝说,"还是您带您的少东家来的?要不就是什么古风和命运女神把你们二位一起带来了."絮比安虽然没念过书,但他天生就讲究句法,如同德.盖尔芒特先生天生只会......尽管他作了很大努力......违反句法一样.弗朗索瓦丝走了,短大衣也已补好,我外祖母该梳妆打扮了.她固执地拒绝母亲留在她身边,独自在房间里打扮,老也不见她出来.现在我知道她身体挺健康,我又满不在乎起来了(我们的亲人只要还活着,我们对他们就会采取这种奇怪的冷漠态度,把他们放在无足轻重的位置上,放在所有人的后面),我觉得她太自私,明明知道我跟朋友有约会,要到维尔—达弗雷去吃晚饭,可她却慢腾腾地没个完,就象故意要叫我迟到似的.我等得很不耐烦,尽管人家两次跟我说她就要准备停当,我还是一个人先下楼了.她终于赶了上来,还是象往常迟到时那样,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象一个有急事的人,满脸通红,慌里慌张,随身要带的东西忘记了一半.她追上我的时候,我快走到玻璃门了.门半开着,从外面吹进习习暖风,潺潺有声,仿佛有人打开了一个水库的闸门,可房子的内壁却仍然冷得象冰块.
  "我的上帝,早知道你要去会朋友,我就该穿另一件短大衣来了.这一件叫人看了有点寒碜."
  我看她脸那么红,吃了一惊,我意识到,她一定知道晚了,就匆匆忙忙下了楼.我们在加布里埃尔林荫大道上下了出租马车.刚下车,我看见外祖母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转身朝那个有绿色树墙的古色古香的小房走去.从前有一天,我在这个小屋里等过弗朗索瓦丝.我跟在外祖母后面(她大概想吐,一只手捂住嘴巴),登上那座建造在花园中央的具有田园风味的"小剧院"的台阶,我看见上次在这里遇见的那个护林员这次还在"侯爵夫人"身边."侯爵夫人"一如既往,坐在厕所门口收钱,她那大得出奇的很不端正的脸上搽了一层劣质白粉,头上套着棕色假发,假发上戴了一顶插有红花,镶有黑花边的小软帽,活象马戏场上满脸涂着白粉准备登场,亲自在门口收门票的小丑.但我确信她没有认出我来.护林员擅离职守,坐在她身边同她聊天,他的制服也是绿色的,和树木的颜色很协调.
  "那么,"他说,"您就老这样呆下去了吗?您不想离开?"
  "我干嘛要离开,先生?您倒说说看,我在哪里会比在这里更好?到哪里去找这些安逸和舒适?再说这里人来人往,我自得其乐.我把这里叫做我的小巴黎,我从我的顾客那里了解到全巴黎发生的事.听着,先生,五分钟前从这里出去一个顾客,是一个职位很高的行政官员.嗨!先生,"她激动地喊了起来,仿佛......如果护林员假装怀疑她的论点并且提出异议的话......准备用武力维护她的论点似的,"八年来,您好好听着,上帝创造的每个星期之中,他每天三点钟准时到这里来,总是彬彬有礼,说话从来轻声细气,从来不把地面弄脏,他在里面要呆半个多小时,一面解小手,一面看报.只有一天没有来.当时我没有在意,可是到了晚上我突然心里嘀咕:'一天过去了,可是那位先生没有来,也许他死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我对好人总是很留恋的.因此,第二天,当我又看见他时,甭提心里有多高兴了.我对他说:'先生,昨天您没事吧?,他对我说,他自己没什么事,是他的妻子死了,他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因此没有来.当然,他看上去就象婚后二十五年丧妻的人那样愁容满面,但他毕竟很高兴,因为他又来了.我感到他平时的微小习惯被打乱了.我尽量给他鼓劲儿,对他说:'您不要自暴自弃.还象从前那样每天到这里来,这能使您在忧愁中得到一点儿消遣.,"
  "侯爵夫人"接着换上了一种更温和的语气,因为她看到花坛和草坪的保护神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没有提出异议,他的一把剑......看上去更象一把园艺工具......仍然安静地躺在剑鞘里.
  "还有,"她说,"我对顾客是有选择的,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我叫做'客厅,的地方受到接待.您看,这里难道不象一个客厅吗?还有花呢!因为我的顾客中有几个很懂礼貌,他们......不是这个,便是那个......都愿意给我捎来一枝美丽的丁香花,茉莉花,或者玫瑰花.我最喜欢玫瑰花."
  我们既没给她带丁香,也没有给她送玫瑰,我想她不会对我们有好印象,不禁脸色赧然.为了尽量避免当面......宁愿让她缺席审判......聆听她对我们的批评,我就朝出口处走去.但是,在生活中,受到最热情接待的不总是手捧美丽的玫瑰花的人,因为"侯爵夫人"以为我等不及了,对我说:
  "要不要给您开一间小的?"
  我表示不要.
  "不要?"她微笑着又说,看上去是诚心诚意的,但我知道,要解手是不管要不要付钱的,但一定要有解手的需要.
  这时,一个衣着很不体面的妇女匆匆走进厕所,看样子她确实需要解手.但她不是"侯爵夫人"世界里的人,因为"侯爵夫人"用一种冒充上流社会女人的凶相对她说:
  "全满了,太太."
  "要等很久吗?"可怜的女人问,她头上插着黄花,脸憋得通红.
  "啊!太太,我劝您上别处去吧,因为,您看见了,还有两个先生在等着呢,"她指着我们......我和护林员......说."再说,我只有一间能用,其他几间正在修理......一看这女人的脸就知道她不会付钱,""侯爵夫人"说,"她不是这里的人,身上很脏,又不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我恐怕要用一个小时才能把女厕所打扫干净.我才不后悔少收入两个苏呢."
  外祖母终于出来了,她在里面足足呆了半个钟头.我想她决不会为她的不得体的行为付小费的,于是我先走了,以免"侯爵夫人"可能对她嗤之以鼻时我也被捎带上.我走上一条小径,但走得很慢,好让外祖母不费劲地撵上来,同我一起走.果然,外祖母很快就撵上来了.我以为她会对我说:"让你久等了,我希望你不至于错过与朋友的约会",但她一句话也没说,我有点失望,不想先开口;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我看见她在我旁边走,头却扭向另一边.我怕她又恶心了.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发现她走路一颠一颠的,不由得心里一震.她帽子歪斜着,大衣很脏,显得邋里邋遢,神情很不满意,脸涨得绯红,看上去忧心忡忡,就好象是一个被车撞倒或被人从泥坑中拉上来的人.
  "外婆,我刚才真怕您又恶心了.现在好些了吗?"我对她说.
  她肯定在想,如果不回答我,我一定会感到不安.
  "我听见'侯爵夫人,和护林员的全部谈话了,"她对我说,"简直是盖尔芒特和维尔迪兰小圈子里的人说话的腔调.上帝!那种事竟也能讲得如此文雅."接着,她又认真地引用了一句她的侯爵夫人,也就是德.塞维尼夫人的话:
  "听他们说话,我心里暗想,他们在为我准备愉快的告别会呢."
  这就是她对我说的话.她在说这些话时,动用了她的全部智慧.她的引经据典的嗜好和对古典作品的记忆,甚至比平时更加用心,象是为了显示她对这一切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但这些话,与其说是我听见的,毋宁说是猜到的,因为她的声音嘟嘟囔囔,牙咬得很紧,用怕呕吐的理由是很难解释这个现象的.
  "好吧,"我轻松地对她说,尽量装得不把她的不舒服看得太认真,"既然你有点想吐,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回家去吧,我可不愿意带着一个消化不良的外祖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遛达."
  "因为你和朋友有约会,我没敢提出来要回家,"她回答我说,"可怜的孩子!但是,既然你愿意,那当然更好."
  我担心她会发觉她说话时发音有些特别.
  "行了,"我生硬地对她说,"别再说话了,你会累的,既然你恶心,再讲话就不合情理了,要说回到家里再说吧."
  她忧郁地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她明白没有必要再向我隐瞒了,我已经猜到,她刚才心脏病有一次小发作.
   
  $$$$第二卷
   
  $$$$第一章
   
  我们夹杂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重新穿过加布里埃尔林荫道.我把外祖母安顿在一张长凳上,然后去找出租马车.我向来习惯于把自己放到她的心间,识别谁是最微不足道的人,可现在她向我关闭了心扉,她已成为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对她身体的想法,我内心的忧愁,我也许可以向随便那个行人倾诉,而对她却只能缄口不提.同她谈这些,还不如同一个陌生人谈更有信心.刚才,她把我童年起就一直向她倾吐的思想和忧愁统统还给我了.她还没有死.可我已经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就连她从前对盖尔芒特家族,对莫里哀,对我们关于小圈子的谈话所做的讽喻,如今也变得无依无据,无原无因,荒诞不已.因为做这些讽喻的人明天就可能不再存在,它们对她已失去意义,外祖母不久就要故去,而死人是不可能构想讽喻的.
  "先生,我不是说不行,可您事先没同我约好,您没拿号.再说,今天不门诊.您想必有您的医生吧.我不能越俎代庖,除非他让我和他一起去会诊,这是医德问题......"
  就在我招呼一辆出租马车的时候,我碰见了著名的E教授.他可以算作我父亲和外祖父的一个朋友.不管怎么说,他同他们有来往.他就住在加布里埃尔大街上.我灵机一动,在他跨进家门的一刻把他叫住了,心想他也许能给外祖母出些好主意.可他象有急事缠身,从信箱里取出信后,就想把我打发走.我只好跟他一起登上电梯,这才同他说上话.他请求我让他按电钮.这是他的怪毛病.
  "可是,先生,我不要求您接待我外祖母,您听我说完就明白了,她现在感觉很不好.相反,我想请您半小时后上我家里去一趟,那时她就到家了."
  "上您家去?先生,这绝对不可能.晚上我要到贸易部长家吃饭,在这之前我还要去会一个人,我马上就得去换衣服.更糟的是,我的晚礼服挂了个口子,另一件又没有饰钮孔,不能佩戴饰物.对不起,让我来按电梯开关,您不会,事事都得小心.那个饰钮孔又要耽搁我一些时间.好吧,出于对您家里人的友谊,如果您外祖母能马上来,我可以接待她.不过,我先得同您说清楚,我只能给她一刻钟."
  我连电梯都没有出,就下去接外祖母了.E教授不信任地看看我,亲自开动电梯让我下去.
  人们常说,死亡的日期是不确知的,但是,这种说法实际上已把死亡的时间确定在一个朦胧而遥远的范围内,不以为它同已开始的一天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我们会在这个每小时都有了安排的非常确定的下午死去,或者死亡就要第一次部分地占有我们,从此对我们穷追不舍.你坚持散步,期待一个月后会有令人满意的气色.你踌躇不定,不知道该穿哪件大衣,该叫哪辆出租马车.你上了马车,你面前的这一天是完整的,短暂的,因为你想按时赶回来会一个女友.你希望明天也是个晴天.殊不知死亡正在你的另一个平面上,在冥冥的黑暗中缓缓行进,恰好选择了这一天,就在几分钟后你的马车到达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一刻粉墨登场.也许,那些日夜惧怕死亡突然降临的人,会发现这一类死亡或与死亡的初次接触并不十分可怕,因为它们具有人所熟悉的.亲切和习以为常的外表.死前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饭后和健康人一样出门游玩.乘坐敞着车篷的马车回家,途中死亡对你首次袭击.尽管外祖母病得很重,也总会有几个人说,在六点钟看见我们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还同外祖母打了招呼,马车敞着车篷,天气很好.勒格朗丹朝协和广场走去,神色惊异地停住脚,向我们脱帽行礼.我仍然是现实世界中的人,我问外祖母要不要还礼,提醒她勒格朗丹心胸狭窄,斤斤计较别人的态度.外祖母可能觉得我有点轻率,抬了抬手,仿佛在说:"这有什么意思?无关紧要."
  是的,也许会有人说,就在刚才我去找出租马车的时候,外祖母还坐在加布里埃尔林荫道的一张长凳上,不多久乘坐一辆敞篷马车回家了.果真如此吗?凳子不费劲儿就能呆在大街上,虽说也受到平衡力的约束.可是,人要能坐稳,哪怕是靠在长凳和马车上,是要用力气的.平时我们感觉不到这股力,正如感觉不到大气压一样,因为大气压作用于各个方向.如果把我们抽成真空,让我们承受空气的压力,在死亡的一刹那间,也许我们能感觉到可怕的.不可抵消的重压.同样,当疾病和死亡向我们张开深不见底的洞口,世界和身体气势汹汹地向我们压来,我们却无计可施.难以招架的时候,更忍受住身体肌肉的折磨和深入骨髓的战栗,或使我们保持在平时看来仅仅反映了事物消极面的静止的状态,让头挺直,目光安详,那都要我们拼出全部力量,进行一场鏖战.
  勒格朗丹神色惊异地凝视我们,是因为他和其他过路人一样,认为我外祖母坐在马车上,却在向深渊滑去.外祖母拼力抓住坐垫,竭力使身躯不下沉.她头发蓬乱,目光茫然,行人鱼贯而过,但她的瞳孔却映不出任何图像.她坐在我身边,却似已经沉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刚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我已经目睹她遭受到那个世界的袭击,依然能看到痕迹:她的帽子,她的脸,她的大衣,被一个看不见的天神弄得乱七八糟,她同天神进行了搏斗.
  从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外祖母对天神的袭击不完全感到意外,甚至早有预感,默默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当然,她不知道命中注定的时刻何时来临,心中无数,疑虑重重,犹如多疑的情夫,对情妇的忠诚时而寄予不切实际的希望,时而又疑神疑鬼,心神不宁.但是,那些致命的疾病,例如刚才使我外祖母脸部痉挛的疾病,一般都要在病人身上停留很久,慢慢地把病人引向死亡.它们象"随和"的邻居或房客,很快就会向病人作自我介绍.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为病会带来痛苦,而是因为它会给生活带来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我们不是在死的时候,而是在几个月前,甚至在几年前,在可憎的死神进驻我们的身体之时起,就感觉到我们要死了.病人与陌生的死神相识,听见它在大脑中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样,从它来回走动的声音,也能推断出它的习惯.它是来干坏事的吗?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啊!要是它永远不再回来该多好!晚间,它又回来了.它来干什么?病人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象一个得宠的情妇,用不能自圆其说的誓言作回答.应该说,医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妇,而是一个受审的仆人.仆人仅仅是第三者,情妇却是生活.我们诘问她,怀疑她对我们不忠,虽然觉得她变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不决,直到她把我们彻底遗弃.
  我扶着外祖母走进E教授的电梯.E教授立即前来相迎,把我们带进他的诊所.他说有急事缠身,但只要一进诊所,脸上那股傲气就荡然无存,因为习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就变得和蔼可亲,甚至谈笑风生.他知道我外祖母很有文学修养,也自认为颇有学问,就开始朗诵他自编的诗,歌颂灿烂的夏日.他朗诵了两.三分钟.他把外祖母安顿在安乐椅上,自己坐在背光处,以便很好地进行观察.他检查得很仔细,我只好出去转一圈儿.他继续检查,尽管他事先说定的一刻钟就要到了,但他又一次给我外祖母吟诗,甚至还风趣地说了几句笑话.若是在平时,我会很高兴听他说笑话的.但是大夫诙谐的语气使我悬着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了.我想起多年前,参议院主席法利埃先生也发过一次病,却是一场虚惊.三天后他不仅恢复了工作,而且还准备在不久的将来竞选共和国总统.他的对手空喜欢了一场.我正想着法利埃先生的先例,联系到外祖母的病情,感到信心百倍,忽然,E教授在结束一句笑话时发出的爽朗的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这使我更确信外祖母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笑罢,E教授掏出怀表看了看,耽搁了五分钟,于是焦躁地皱皱眉,一边同我们道再见一边摇铃,叫仆人快给他拿晚礼服.我让外祖母先走一步,回来又关上门,向教授询问真情.
  "您外祖母没救了,"他对我说,"刚才的发作是尿毒症引起的.尿毒症倒不一定致命,但她的病我认为没有希望了.但愿我诊断错了.再说,戈达尔大夫医术高明,他会悉心治疗的,对不起,"他看见女仆手臂上搭着他的晚礼服走进来,便对我说,"您知道,我要到贸易部长家去吃晚饭,在这之前还要去拜访一个人.啊!生活不象您这个年龄的人所想象的那样尽是快乐."
  他亲切地同我握手道别.我重新关上门.一个仆人给我们......我和外祖母......带路.在候客厅里,我们听到雷霆般的斥骂声.原来是女仆忘记在礼服上开饰钮孔了,又要耽误十分钟.在楼梯平台上,我默默地注视着我那不久于世的外祖母,耳朵里不停地传来教授的吼声.谁都是孤独的.我们继续乘车回家去.
  夕阳西斜.马车驶抵我们居住的街道之前,先要经过一段绵绵长墙.夕阳照得长墙一片通红.马车的投影清晰地呈现在火墙上,犹如一辆柩车行驶在庞培(庞培是意大利古城.公元79年8月被维苏威火山喷发所湮没.)的红土上,我们终于到家了.进入门厅后,我把外祖母安顿在楼梯旁的一张长沙发上,上楼禀报母亲.我对母亲说,外祖母回来了,她在路上晕了一次,感到不大舒服.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脸上就露出了极度的绝望.这是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我忽然明白,绝望已在她心里隐藏多年,就等着最终一天喷发.她什么也没问.正如居心不良的人喜欢夸大别人的痛苦,我母亲出于对外祖母的深情,不愿承认她的母亲得了重病,更不愿承认她的病可能危及智力.妈妈浑身哆嗦,脸在无泪地哭泣.她忙去找人喊医生.弗朗索瓦丝问她谁病了,她声音哽在喉咙口出不来.她和我一起奔下楼,抹去了脸上悲痛的皱纹.外祖母在楼下门厅内的长沙发上等我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她站起来,高兴地向我妈妈挥挥手.我在上楼前,用一条饰有花边的纱巾包住了外祖母的头,只让半边脸露在外面,对她说怕她坐在楼梯口会着凉.其实,我是不想让母亲过多地看到外祖母扭曲的脸和歪斜的嘴.我的谨慎是多余的.母亲走到外祖母身边,象吻上帝那样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楼梯,生怕会弄痛外祖母.小心之中还夹杂着谦卑,仿佛外祖母是她见到的最珍贵的物品,连碰一碰的资格都没有.但她没抬一次头,也没有看一眼病人的脸.也许,她怕病人想到自己的样子可能使女儿不安而心里难过;或是怕自己看了会感到痛苦;或是出于尊敬,因为她认为,看见尊敬的人脸上出现呆傻现象是大逆不道;或是想在日后把她母亲真实的.智慧和善良的脸完美无缺地留在记忆中.就这样,我们肩并肩地上了楼,外祖母的脸一半遮着纱巾,母亲始终把头别向一边.
  在这期间,有一个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外祖母那变了模样的.她女儿不敢正视的脸,目光流露出惊讶和不祥,使人感到很不谨慎.这个人就是弗朗索瓦丝.倒不是她不真心爱外祖母(她看见妈妈表情冷漠,甚至很失望,有点忿忿不平,认为妈妈应该哭着扑向母亲怀里),而是生来就爱作最坏的预想.她从童年起就具有两个特点,二者貌似互相排斥,然而一旦汇合起来,就会威力无比:一是下层人的缺乏教养,看到别人肉体受苦受难,本应装作没有看见,但却毫不掩饰地让自己的印象,甚至让痛苦和恐惧显现在脸上;二是乡下人的麻木不仁和冷酷无情,没有机会拧鸡脖子,也要扯蜻蜓的翅膀过过瘾,看到别人肉体受苦居然会感兴趣,也不觉得难为情.
  弗朗索瓦丝小心翼翼地服侍我外祖母上床.外祖母躺下后,感觉说话方便多了,可能尿毒症只导致了一根血管的轻度撕裂或阻塞.她想履行诺言,帮助妈妈度过她所面临的最残酷的时刻.
  "嘿!我的女儿,"她对妈妈说,一只手握住妈妈的手,另一只手仍然捂在嘴上,因为有些字她在发音时仍感到有点费劲,用手捂着嘴可以掩饰过去."瞧你多么怜爱你母亲,你当消化不良就那么舒服!"
  我母亲这才第一次......因为她不愿意看其他部分......把深情的目光移到外祖母的眼睛上,开始背诵不能兑现的誓言:
  "妈妈,你很快就会好的,是你的女儿在向你作保证."
  她走过去,谦卑而虔诚地在亲人额头上吻了吻,她把满腔的爱和盼母病愈的愿望全都寄托在这个吻上,用她的思想和整颗心把这个吻一直护送到她的唇边.
  外祖母抱怨压在左腿上的被子太重,好象压着一层泥沙石土一样.她想把被子掀开,却无论如何也掀不动.她不知道这是她本身的原因,因此,她每天都不公正地埋怨弗朗索瓦丝没把床"收拾"好.她一阵痉挛,把那些细羊毛毯那浪花四溅的波涛全部抛到左腿那一边.毛毯在那里堆积成山,就象沙子在海湾上堆成沙丘,如果没有筑堤坝,海湾很快就会被潮水挟带来的砂砾变成海滩.
  我和母亲甚至不愿意说我外祖母病得很重(我们的谎言事先就被洞察入微,又不善掩饰的弗朗索瓦丝戳穿了),好象这样说,会使仇者痛快(何况她没有仇人),而不这样说,就意味着对她有更深厚的感情.总之,我们此时此刻完全受一种本能的情感支配,正是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我认为,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爱得不是很深,因为她对她表示出过分的同情.这一类现象屡见不鲜,俯拾皆是,不仅个人会有,大家都会有,甚至大的战争也会有.在战争中,不爱国的人不见得说祖国的坏话,但认为它完了,可怜它,看什么都漆黑一团.
  弗朗索瓦丝帮了我们大忙.她有熬夜的本领,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有时候,她一连好几夜未合眼,可是她刚上床,才睡了一刻钟,我们不得不又把她喊起来,但她却为能干累活而感到高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活儿似的,她脸上不仅没有一点不悦,反而露出满意和谦卑.不过,只要做弥撒,也就是吃早饭的时刻一到,弗朗索瓦丝就会悄悄溜走,哪怕我外祖母就要咽气,她也要准时赶去做她的"弥撒".她不可能,也不愿意让她年轻的听差代替她.她从贡布雷带来了一个极其高尚的观念,仆人要对我们各尽其职,她不能容忍我们的仆人有任何"失职"的行为.她不愧为一个非常高尚.非常专横.非常有效的女教师,在她的调理下,到我们家来做事的仆人不管多么堕落,也会很快改变他们的人生观,变得纯洁高尚起来,甚至不再拿"五厘回扣"(商人付给代主人采购物品的仆人们的佣金.),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即使份量很轻,也会立即跑来把东西接过去......尽管他们从前极不乐意帮助人......生怕把我累坏.不过,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养成了另一个习惯,做事从不让别人帮忙,她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巴黎.她觉得接受别人帮助,好比是接受一种侮辱.有时候有的仆人一连几个星期早晨起来向她问候,总得不到她的回礼,仆人去度假时,她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说,仆人猜不出是什么原委,其实,就因为弗朗索瓦丝有一天身体不爽,他们想帮她干活而把她得罪了.现在我外祖母身患重病,弗朗索瓦丝更把她的工作看作神圣不可侵犯.她是我外祖母的专职佣人,在这庄严的日子里,她不愿意看到别人越俎代庖,篡夺她的角色.因此,她那位年轻的听差被她撇在一旁,无事可做,他对仿效维克多在我书房里拿我的信纸已感到不满足,开始从我的书橱里取走诗集.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读诗.无疑,他这样做是出于对诗人的赞赏,但也是为了在业余时间给同村好友写信时,能引用诗人的诗句.当然,他想用这一招使他的朋友们目眩神迷.可是他想问题缺乏连贯性,他认为这些诗是在我的书橱里找到的,一定是家喻户晓,人人都会引用,因此,当他给他的乡亲写信时,他想让他们大吃一惊,他在谈自己的想法时,夹几句拉马丁的诗,就象在说"走着瞧吧",或"您好"一样.
  外祖母感到疼痛难忍,医生准许她用吗啡.使用吗啡后疼痛虽然减轻了,但不幸的是,尿中蛋白含量相应增加.我们想打击在外祖母身上定居的疾病,但却总是打错地方;挨打的总是外祖母,以及居于中间的她那可怜的身体,可她只是轻轻呻吟.我们给她造成了痛苦,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我们本想根除凶恶的疾病,却不料只是轻轻触了触它的皮毛,这样反而更把它激怒,说不定它会提前把它的女俘吞掉.前几天,尿中蛋白含量剧增,戈达尔大夫沉吟片刻,决定不用吗啡.这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每当他沉思的时候,在他权衡两个处方各有哪些害处,直到最后作出决定的短暂时刻中,总表现出一种大将风度,就象一个一生碌碌无为的将军,在祖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当他沉吟片刻,作出从军事上看极为明智的"与东方对峙"的决定时,闪烁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精神.从医学上讲,哪怕没有希望治好尿毒症,也不应该加重肾的负担.但另一方面,当外祖母不用吗啡时,她的疼痛却变得无法忍受.她又开始不停地动,每动一下都要发出呻吟:在很大程度上,痛苦是肌体的一种需要,肌体需要了解一种它所担心的新状态,使感觉与之相适应.人们可以从不舒服中辨到痛苦的来源.不舒服的感觉并非人人皆有.在一个充满浓烈烟味的房间里,两个感觉迟钝的人走进来,只管忙他们的事;第三个人感觉灵敏,就会不停地受到烟味的侵扰.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断用鼻子嗅这烟味.他似乎应该想办法不闻到味道,可每次都想使他受到侵扰的嗅觉闻得更准确.因此我们可以说,一种牵肠挂肚的忧虑可以使人忍受住剧烈的牙痛.当外祖母象这样疼痛时,她那淡紫色的额头上大汗淋漓,粘住了一绺绺白发;当她以为我们不在她房里时,她就会大声呻吟:"啊!这太可怕了!"可是,只要一看见我母亲,她就立即竭尽全力使痛苦从她脸上消失,或者干脆重复同样的呻吟,还要作一番解释,这补加的解释赋予我母亲可能听到的呻吟以新的含义:
  "啊!我的女儿,这太可怕了,天气那么好,我多想出去走走,可我却不得不躺在床上,我对您的禁令很生气,眼泪都给气出来了."
  但是,她却不能阻止她的眼神发出呻吟,额头冒出汗水,四肢痉挛惊跳,虽然痉挛立即控制住了.
  "我不疼,我哼哼是因为我躺着不舒服,我感到头发乱七八糟的,我有点恶心,我碰到墙上了."
  我母亲守在床头,凝视着外祖母的痛苦,仿佛象这样用目光穿透这痛苦的额头和这隐藏着疾病的身躯,就可以击中并消除外祖母的痛苦.我母亲说:
  "不,亲爱的妈妈,我们决不让你象这样痛苦,我们要想个办法,你耐心等一等.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你不用动的."
  她俯下身子,双腿弯曲,半蹲着,仿佛这种谦卑姿势更能使她炽烈的献身愿望得到满足,她把包容着她全部生命的脸凑近外祖母,就象在递给她一个圣体盒.这张脸刻着酒窝和皱纹,犹如刻在圣体盒上的浮雕,多么深情,多么悲痛,多么温柔,说不清楚这是用亲吻,还是用啜泣或微笑的刻刀刻成的.外祖母也尽量把脸递给妈妈.她的脸变化极大,如果她有力气出门,毫无疑问,人们只能根据她帽子的羽毛认出是她.她的面部轮廓似乎正在塑造中,她努力避开其他模子,按照一个我们不认识的模子塑造自己.雕塑家的工作已接近尾声,脸变小了,同样也变硬了.脸上的经脉看上去不象是大理石的,却象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的纹理.因为呼吸困难,她的头总是向前倾,但同时又因为太累,背总是往后缩.这张凹凸不平的.变小了的.极富表情的脸孔,使人想起一尊史前雕像,活象野蛮的女看墓人的脸孔,粗糙,淡紫色,红棕色,充满着绝望.但是整个雕像尚未完竣.接着必须把它敲碎,然后把它葬入这个用痛苦的挛缩费力地保留下来的坟墓中.
  我外祖母不停地咳嗽和打喷嚏.在这样一个俗话说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们接受了一个亲戚的建议,请来了某专家.这个亲戚断言,请某专家看病,三天保好.上流社会人士谈到他们的医生时,总说这句话,而人们相信他们的话,就象弗朗索瓦丝相信报上的广告一样.某专家来了,带来了那只装满感冒病毒的药箱,就象厄俄尔(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住在一个岛上.据说他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风,都装在一只牛皮口袋里.)带着他的牛皮口袋一样.外祖母坚决不让医生检查.医生白来了一趟,我们很过意不去.因此,当他提出要给我们每个人检查鼻子时,我们没有拒绝,尽管我们的鼻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可他说我们有病,说偏头痛或肠绞痛,心脏病或糖尿病,无一不是一种尚未被认识的鼻子病.他对我们每个人都重复同一句话:"这是一个小鼻甲,每次看见它,我都很高兴.还留着它干什么?我用点状烧灼术给您把它去掉."当然,我们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心里嘀咕:"去掉什么呢?"总之,我们的鼻子都有毛病;但是他搞错了,当时我们的鼻子并没有毛病.因为第二天,他的检查和临时包敷生了效,我们都得了他的重伤风.当他在街上遇见我父亲时,见他不停地咳嗽,就笑了,心想一个无知无识的人也许会以为是他给看病看出来的哩,其实他给我们检查时,我们就已经病了.
  外祖母病危使各种人有了向我们表示同情的机会,不管是过分的,还是不足的,都使我们感到吃惊,况且,这两种人使我们意外地发现了未曾发现的过去情况,甚至友谊方面的联系.那些不断前来询问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心,这使我们意识到外祖母病情的严重性,而我们在外祖母身边只感到她万分痛苦,却没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样严重.我们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几个姐妹,但她们没有离开贡布雷.她们发现了一个男演员,他给她们演奏悦耳动听的室内乐,她们认为,看男演员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静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为别出心裁.萨士拉夫人也给妈妈来了信,不过,完全象是一个突然取消了婚约(德雷福斯案件是决裂的原由).同我们一刀两断的人写来的信.可是,贝龙特却天天都来,和我一起呆上几个小时.
  他有一个习惯,在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到一个他可以不拘礼节的人家去.但从前是为了让别人听他一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现在他却长时间地默不作声,别人也不要求他说话.因为他病得很厉害:有人说他和我外祖母一样,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说他长了瘤子.他变得弱不胜农,上我们家楼梯时很吃力,下楼更困难.他扶着栏杆还常常绊倒.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门的习惯和可能,他就一定闭门不出了,这个"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识已久,可那时,他还那样敏捷,现在却步履维艰,连讲话都很困难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著作在读者中传播日益广泛.在斯万夫人帮助他畏畏缩缩地散布这些著作的时代,它们只得到文人的承认,而现在,没有人不认为它们是伟大而了不起的杰作.当然,也有死后扬名的作家.但是,他们是在活着的时候,缓慢地朝着死亡前进,在尚未走到尽头的过程中,看见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赢得声誉的.至少,死后扬名的作家不用劳累.他们名字的光辉只停留在他们的墓碑上.他们长眠于地下,什么也听不见,不会被荣誉扰得心烦意乱.可是,对贝戈特来说,生死荣辱对比还没有完全结束.他还活着,必须忍受荣誉的骚扰.他还能走动,尽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却活蹦活跳,生气盎然,犹如那些可爱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边,但她们汹涌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寻欢作乐会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现在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但我觉得他来得太迟了,因为我不象前几年那样仰慕他了.这和他的声望提高并不矛盾.一般地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它快失势的时候,只有当另一个作家的一部尚不见经传的作品将它取而代之,开始成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时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获得全胜.贝戈特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呈现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样清晰,跟我卧室里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车子一样鲜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们过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然而,一个新作家开始出书了.在他的书中,事物间的联系同我所熟悉的联系截然不同,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比如,他说:"引水管赞美公路完美无缺的保养"(这倒还好理解,我沿着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钟从布里昂(布里昂(1862......1932),法国政治家.)和克洛代尔(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作家和外交家.)出发一次".后半句话却让我如坠云雾,不知所云了.因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城市名,却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过,我感到句子本身无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没有本事,不够灵活,不能把句子读完.我又一次冲刺,手脚并用,冲到我将能发现事物之间新的关系的地方.可每次读了一半,我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象后来在部队上进行"横杆"训练时跑到横杆跟前我就停下来一样.然而,我对这位新作家仍然不胜钦佩,就象一个体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另一个比他灵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赞叹神色一样.从此,我对贝戈特就不大欣赏了.我觉得,他的明晰清畅成了缺点.有一个时期,同样的内容,当弗罗芒丹(弗罗芒丹(1820......1876),法国画家和作家,擅长画风景画.)作画时,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诺阿(雷诺阿(1841......1919),法国画家,印象派成员之一.)来画,就谁也看不懂了.
  今天,那些风雅之士告诉我们,雷诺阿是十九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即使在十九世纪中叶,雷诺阿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被尊为伟大艺术家的.一个独辟蹊径的画家,一个独树一帜的艺术家,要象这样受到公认,必须采用眼科医生的治疗方法.用他们的画或小说进行治疗不总是令人愉快的.治疗结束后,医生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见的世界(不是被创造一次,而是经常被创造,就象一个独出心裁的艺术家经常突然降世一样)同旧世界大相径庭,但一清二楚.妇女们在街上行走,和昔日的妇女截然不同,因为她们是雷诺阿的妇女,从前,我们是拒绝承认他画上的妇女的.车子也是雷诺阿的车子,还有大海和天空:我们渴望在雷诺阿的森林里散步,可是,当我们第一天看见他的森林时,觉得它什么都象,唯独不象森林,比如说它象一幅色调细腻,但就是缺少森林特有色调的挂毯.一个新的不持久的世界就这样创造出来了.它将存在下去,直到另一个新的别出心裁的画家或作家掀起一场新的地质灾难.
  在我身上取代贝戈特的那个作家,不是以事物之间的缺乏联系,而是以事物关系的新奇和严密使我感到不耐烦.我不习惯这种结构,有的地方读来读去总感到读不下去,每次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外,如果一千次中能有一次跟上作家的思路,把他的句子读完,我就能感受到一种诙谐.真实和魅力,跟我从前读贝戈特的作品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更有滋味.我思忖,不久前是贝戈特让我看到了焕然一新的世界,现在,我期待着他的继承者向我展现一个更新的世界.因此,我寻思,我们向来认为艺术仍停留在荷马时代,而科学却从没有停止发展,这种把艺术和科学隔裂的看法究竟有没有道理.也许,在这一点上艺术和科学十分相似.我认为,每一个标新立异的新作家总比他的前辈有所发展.谁能对我说,二十年后,当我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当今这位新作家的思路的时候,不会出现另一个作家,而当今这个作家不会跑去同贝戈特会合呢?
  我同贝戈特谈了这个新作家.他的话使我对新作家产生了反感,倒不是因为他使我相信这个作家艺术如何粗陋.浅薄和空洞,而是因为他说他看见他和布洛克长得很象,简直难分真假.从此,这个作家的书页上都映着这个形象,我不再认为应该强迫自己去努力理解他的句子了.贝戈特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我认为与其说是出于对他的成功的妒嫉,毋宁说是因为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他几乎什么书也不读.他的思想大部分已从他的大脑转入他的书中.他消瘦了,仿佛动过手术,把他那些书割掉了似的.他的创作已本能地枯竭了,因为他所想的几乎全部创作出来了.他和康复中的病人及产妇一样,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变得凝滞,微微有些眼花,就象一个躺在海边的人,在朦胧的幻想中,凝望着每一个细小的波纹.况且,如果说我不再象过去那样乐意同他交谈,我也并不觉得内疚.他是一个安于习惯的人,无论是简朴的,还是奢侈的,只要一养成,在一段时间内就成为他的必需.我不知道地第一次到我家来是为了什么,可以后他每天来是因为他头天来了.他来我家,如同他去咖啡馆一样,是为了别人不同他说话,为了他能够......偶尔一次......同别人说话,因此,如果有人想推断他每天到我家来的原因,怎么也不会看到他对我们的忧虑有同情心,或对同我交谈感兴趣.但是,他常来我家对我母亲却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母亲对任何可能被看作对她的病人表示敬意的行为都要感动一番.她天天对我说:"可别忘了好好谢谢他呀."
  戈达尔太太也来看望我们了.这是女人特有的关怀,是对她丈夫来我家出诊的无偿补充,就象一个画家的妻子在摆姿势的间隙给我们端来点心一样.她来向我们推荐她的"侍女";要是我们喜欢请男人护理,她就去"四处奔波";看到我们拒绝,她对我们说,她希望这至少不是我们的"推托".推托一词在她那个圈子里是指不接受邀请的借口.她向我们保证,教授在家从不说他的病人,可他忧心忡忡,满面愁容,就好象是她生了病.以后我们会知道,即使戈达尔大夫为妻子生病担忧是真的,但作为一个对妻子最不忠实,但最感恩戴德的丈夫,这样做既嫌不够,又嫌过分.
  卢森堡大公的法定继承人也给了我同样有用的帮助,而且方式更令人感动(是最杰出的智慧.最高尚的心灵和最罕见的表达能力的混合物).我是在巴尔贝克同他相识的,他来看望他的一个婶婶卢森堡亲王夫人.那时候他只不过是纳索伯爵.几个月后他和另一个卢森堡亲王夫人的女儿,一位迷人而且十分富有的小姐结了婚,因为她是一位经营大面粉企业的亲王的独生女.紧接着,那位膝下无子女,对纳索侄儿不胜宠爱的卢森堡大公提请下议院认可纳索伯爵为大公的法定继承人.就象所有这一类婚姻一样,财产既是障碍,又是动因.在我的记忆中,纳索伯爵是我遇见的年轻人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他和未婚妻的爱情既暗淡又灿烂,那时候,他被他对未婚妻的爱折磨得心绪不宁.在我外祖母生病期间,他不断给我写信,我深受感动,妈妈也很激动,她悲伤地用了她母亲的一句话:连塞维尼夫人也没有他说得好.
  第六天,妈妈实在拗不过外祖母,只好离开她一会儿,假装去休息.为了使我外祖母能睡着,我要弗朗索瓦丝呆着别动.她不顾我的哀求,还是离开了房间.她爱我的外祖母;她有敏锐的洞察力,悲观地认为我外祖母没救了.因此,她想尽可能把她照顾好.但是,刚才她听说电工来了.这位电工在他那家店里算得上老资格了,是老板的连襟,多年来,一直给我们这幢房子修电灯,大家都很尊重他,尤其是絮比安.在外祖母生病前,弗朗索瓦丝就同他约好了.要是我,我就让他回去,或叫他等一等.可是弗朗索瓦丝的礼节不允许她这样做,她认为这样做不礼貌,对不起这个好人.因此,她就只好撂开外祖母了.一刻钟后,当我怒气冲冲地到厨房去找她时,看见她正在侧梯的"平台"上和那个电工聊天.楼梯上的门敞开着,这样做有利也有弊,如果我们家的人来了,他们可以装作正要分手的样子,可是从敞开的门里进来的穿堂风可是够人受的.于是,弗朗索瓦丝赶紧离开电工,一面还大声问候他的妻子和内兄,刚才她忘记说了.讲礼貌是贡布雷的一大特点,弗朗索瓦丝甚至把它用进外交中了.那些傻瓜们认为,丰富多采的社会现象为人们提供了深入研究人类灵魂的好机会,其实他们应该懂得,只有深入研究一个人,才有可能了解这些现象.弗朗索瓦丝曾不厌其烦地对贡布雷的园丁说,战争是最疯狂的罪恶,什么也比不上生存的重要.然而,当俄日战争爆发后,她看见法国没有参战,没有帮助"可怜的俄国人"("既然同他们是盟友",她说),就觉得对俄国沙皇过意不去.她认为我们这样做,是对尼古拉二世的失礼,因为他"对我们从来只说好话".遵照同一个礼仪准则,絮比安请她喝酒时,她从不拒绝,虽然她知道这杯酒会"引起消化不良";同样,在我外祖母垂危时刻,她认为她不能不去向那个白跑了一趟的心地善良的电工道歉,否则,就象法国对日本保持中立那样,会落个不诚实.不守信的罪名.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要离开好几个星期,这样快就摆脱了她,这对我们是件大好事.在贡布雷,如果有人生病,人们总要给病人亲属一番劝告:"你们也不设法带病人出去走一走,换换空气,恢复一下食欲,等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不仅重复这些陈词滥调,而且还凭空想出了一个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见解,她每次看见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好象要强迫别人相信似的:"她应当一开始就彻底治一治."她主张什么样的治疗方法都可以采用,只要能彻底治病就行.至于弗朗索瓦丝,她看见我们给外祖母用药很少,一方面感到很高兴,因为她认为药物对胃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更觉得丢脸.她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南方,比较富裕.他们的女儿青春少年就病魔缠身,二十三岁便玉殒香消.在她生病的那几年中,她父母几乎倾家荡产为她买药,给她请各种医生,把她送往一个又一个温泉"治疗地",直到她最后死去.然而,弗朗索瓦丝认为,这对她的亲戚犹如一种奢侈品,就好象他们有过几匹赛马和一座城堡.他们虽然为失去爱女而心痛欲裂,但他们也为给她治病不惜钱财而感到光荣.他们现在囊空如洗,尤其是失去了最宝贵的财富......他们的掌上明珠,但他们总爱在人前夸耀说,他们为她做了一切,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也只能做到这样,甚至不如他们.最使他们得意的是,他们可怜的女儿一连几个月,每天照好几次紫外线.父亲在悲痛中感到几分光荣和自豪,有时竟然把他的爱女比做巴黎歌剧院的一颗明星,为她倾尽了全部家产.弗朗索瓦丝对这些尽心尽力的表演不会无动于衷.她觉得,我们为外祖母治病不大尽心,只适合在外省一个小舞台上表演.有一段时间,尿毒症使我外祖母出现了视觉障碍,连续几天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睛看上去丝毫不象是瞎子的眼睛,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当有人进来时,我看见她笑得很古怪,才明白她看不见了.一有人开门,她就开始微笑,一直笑到我们握住她的手向她问候时才收住.这个微笑开始得太早,然后凝固在唇际,一成不变,但总是对着门口,努力让四面八方都能看见,因为它不再有视力帮它起调节作用,为它指明时刻.方向和目标,使它随来人的位置和表情的变化而变化;因为它孤孤单单,形单影只,没有眼睛的微笑为它分散一些来人的注意力,因而在不自然中显得过分装腔作势,使人感到亲切得有点过头.不久视力恢复了,游移不定的病痛从眼睛转到耳朵.我外祖母耳聋了几天.她怕有人会突然进来,而她却听不见,于是,她随时(尽管脸朝着墙壁)都会突然把头转向门口.可她的脖子转动很不灵活,因为培养用眼睛听声音(且不说看声音)的习惯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最后痛苦减轻了,但讲话的障碍却有增无已.外祖母每说一句话,我们几乎都要叫她重复一遍.
  现在,外祖母感觉到大家听不懂她的话了,干脆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躺着.当她看见我时,她就象突然没了空气似地身子猛地一颤,她想同我说话,但只吐出几个不清楚的音.于是她无可奈何地把头重新落到枕头上,疲惫地躺在床上,犹如大理石般严肃.冷漠,两只手一动不动地贴在床单上,或者机械地做着一个动作,象是在用手帕擦指头.她不想思考.接着,她开始经常烦躁不安.她老想起床.但是我们尽量不让她起来,怕她发现自己已经瘫痪.有一天,我们让她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我发现她穿着睡衣站在窗口,想打开窗子.
  在巴尔贝克时,有一天人们救了一个不愿意被人救的投水自尽的寡妇,寡妇对我说(也许是为一种预感所驱使,有时候,我们能从自身神秘莫测的.但似乎能反映未来的器官生活中得到预感),她没见过象这样残酷的事,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想死,却不让她死,偏要她继续遭受痛苦的煎熬.
  我们急忙上前扶外祖母,她同我母亲进行了一场近乎粗暴的搏斗,最后败下阵来,被强行按在安乐椅上.她已没有愿望,也没有遗憾,她的脸又变得没有表情了.她开始仔细地把皮大衣掉在她睡衣上的毛毛一根根地捻掉.这件大衣是我们刚才手忙脚乱地给她披上的.
  她的眼神完全变了,时常充满忧愁.哀怨和惊慌,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而是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妪所特有的那种无精打采的眼神.
  弗朗索瓦丝老问我外祖母想不想梳头,问多了她也就相信这是我外祖母自己提出来的了.她拿来了毛刷.梳子.香水,还有一条披肩.她说:"我给阿梅德太太梳梳头,累不着您的.身体再虚弱,让人梳头总是可以的."换句话说,谁也不会虚弱到不能让人给梳头的地步.但是,当我走进房间,看见弗朗索瓦丝那双冷酷无情的手在不停地摆弄一个脑袋,脑袋被摆弄得时而精疲力竭,时而疼痛钻心,无法保持必需的姿势,东歪西倒,脑袋上垂老的头发无力忍受梳子的接触,发出哀怨,可是弗朗索瓦丝却神情兴奋,仿佛正在使我外祖母恢复健康.我看到弗朗索瓦丝快梳完了,不敢催她,也不敢对她说:"够了",怕她不服从我.但是,我看见弗朗索瓦丝残忍而无辜地把一面镜子放到外祖母面前,让她看看头梳得满意不满意,这时,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开始,我为能及时地从弗朗索瓦丝手中夺走镜子,没有因一时疏忽而让外祖母从镜子里看见她自己无法想象出来的模样而感到高兴(我们一直十分小心,不让她接触任何镜子),可是,唉!我只高兴了一会儿,当我俯身吻她那被摆弄得精疲力竭的美丽额头时,发现她用一种惊奇的.不信任和气愤的目光看着我:她没有认出我是谁.
  据我们的医生说,这是脑充血加重的一种征兆.必须把血抽掉.戈达尔大夫踌躇不决.弗朗索瓦丝希望医生采用"划痕"吸杯法,但把"划痕"说成了"挖痕".她在我的词典中找这个词,但没找到.即使她说"划痕",而不是"挖痕",也休想找到,因为她查错了词的部首,她嘴里说的是"挖痕",但写起来(因而也就认为这是正确的写法)却成"滑痕"了.使她感到失望的是,戈达尔大夫倾向于......但不抱很大希望地......用蚂蝗.几个钟头后,我走进外祖母的卧室,看见黑乎乎的小蛇爬满了她的颈背.太阳穴和耳朵,在她血淋淋的头发中扭动,就象在美杜莎(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原是美女,因触犯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面貌也变得奇丑,谁要是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的头发中扭动一样.可是,在她苍白而镇定的.静止不动的脸孔上,我看见一双睁得很大的.明亮而安详的眼睛,还象从前那样漂亮(也许比病前更充满智慧,因为她不能够说话,不能够动弹,全凭她的眼睛表达思想,多亏蚂蝗从她身上吸走了几滴血,她的思想似乎可能自然而然地得以再生),火光照亮着病人面前重新获得的世界.她的平等不再是绝望音的逆来顺受,而是希望者的顺从.她意识到她的病情将要好转,她要小心谨慎,不想动弹,只是赐给我一个动人的微笑,让我知道她感觉好了一些,同时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我知道,有些动物外祖母一见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更不用说把它们放到身上了.我知道,她是为了有好的治疗效果才容忍蚂蝗爬在她头上的.因此,当弗朗索瓦丝象逗孩子似地嬉笑着对我外祖母说"啊!瞧那些小虫在太太头上跑得多欢"时,我又气又恼.何况,这是对我们病人的不尊重,好象她变得年老昏聩了.但外祖母却象没听见似的,脸上露出了禁欲主义者的勇敢而平静的神态.唉!蚂蝗一撤走,就又开始充血了,而且越来越严重.外祖母的情况很糟,但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弗朗索瓦丝却时常离开病房,因为她给自己定做了一套丧服,不想让女裁缝等她.在大多数妇女的生活中,不管什么事,哪怕是最悲伤的,最后总要有一个试穿衣服的问题.
  几天过去了.一天,我正在睡觉,母亲半夜里把我叫醒.她象一个遇到严重情况,内心极度痛苦,但又不想给别人带来任何烦恼的人所做的那样,关心和体贴地对我说:"原谅我,打搅你睡觉了."
  "我没睡着,"我醒来时回答说.
  我没有撒谎.觉醒会引起很大的变化,与其说把我们带进了清晰的意识活动,毋宁说使我们忘记了乳白色海底下那种朦胧的智慧之光.刚才我们还在其中遨游的朦朦胧胧的思想使我们产生了足够的意念,把这些思想命名为醒着,可是这时候,觉醒遇到了记忆的干扰.不久,我们就把这些朦胧的思想叫做睡眠,因为我们记不清想的是什么了.当这颗明星闪闪发光,在睡眠人觉醒之际,照亮他身后的整个睡眠时,睡眠人在一瞬间会相信自己没有睡着,而是醒着;其实,这是一颗流星,随着光亮消失,不仅带走了梦的虚假的存在,也带走了种种梦境,使醒来的人对自己说:"我睡着了."
  母亲问我,现在能不能起床,会不会感到太累,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生怕把我弄疼;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
  "可怜的孩子,现在你没有别人,只有你的爸爸和妈妈可依赖了."
  我们走进卧室.一个人蜷曲着躺在床上,一点也看不出是我的外祖母,倒象一个动物,披着外祖母的头发,躺在外祖母的被窝里,喘息着,呻吟着,被子随着她身体的抽搐而抖动.她眼睛闭着.但眼皮与其说是睁着,不如说合得不严,因而露出了一角眼珠,没有光泽,蒙着一层眼屎,反射出昏暗的视力和阴沉而痛苦的内心.外祖母焦躁不安,这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因为她既看不见,也不再有意识了.可是,如果说在床上骚动的仅仅是一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