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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七)》 | 上传时间:2007-05-18 / 点击:


在战争爆发前很久,罗贝尔常常悲伤地对我说:"哦!我的生命,咱们别谈它,我是个提前被判死刑的人."他是否在暗示他在此之前瞒过众人但他自己了如指掌的恶习?他也许夸大了这种恶习的危险性,就象第一次作爱或在此以前独自寻找这种乐趣的孩子们,把自己想象成撒出花粉之后就会立刻死去的植物.对于圣卢和孩子们来说,这种夸大的原因,也许就象想到尚未熟悉的罪孽那样,是由于一种全新的感觉有一种几乎是可怕的.接着又逐渐减少的力量;或者说他在必要时用他那相当年轻就被夺去生命的父亲的死来加以证实,预感到自己的早夭?也许这种预感看来并不可能.然而,死亡显然服从于某些规律.例如,人们往往会说,父母去世得很晚或很早,他们的子女也几乎必然会在同样的年龄死去,父母带着忧郁和不治之症一直活到一百岁,他们的子女虽然生活幸福,身体健康,都在一个不可避免而又过早的日期,被一种病痛夺去生命,这种病痛来得非常及时又十分意外(不管它在体质中有何种深刻的根源),仿佛它只是使死亡变为现实的必要形式.难道不可以说,意外的死亡......就象圣卢之死,他的死同他性格有联系的原因也许更多,所以我认为不必一一列举......本身也已被预先记录下来?这种死亡只为神知晓,凡人是看不出来的,但通过一种一半是无意识.一半是有意识的悲伤显示出来(在后一种情况下,甚至完全真诚地向他人表达出来,人们通常用这种真诚来宣布他们在内心深处认为已经避开.但将确实发生的不幸),这种悲伤是带有悲伤而又不断在自身中象看到一个座右铭.一个致命的日期那样看到悲伤的人所特有的.
  他在那最后的时刻想必十分美.在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着,即使是在一个客厅里走路,也仿佛总是怀着冲锋的激情,并用微笑来掩盖他那三角形头脑中百折不回的毅力,最后他进行了冲锋.封建领主古堡的墙角塔,里面的书被搬走之后,又用来打仗.这位盖尔芒特死去时更象他自己,或者确切地说更象他家族的成员,他曾同这个家族融为一体,在这个家族中他只是一位盖尔芒特,就象在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中为他举行的葬礼中象征性地看到的那样,教堂里全都张挂着黑幔,而在闭合的花圈下,没有名字和爵位的开头字母,只有盖尔芒特的G以红色显现出来,因为他通过死又变为盖尔芒特.
  这个葬礼并没有立即举行,但葬礼之前,我就写信给希尔贝特.我也许应该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写封信,但我心里在想,她对罗贝尔之死会无动于衷,就象我看到她对其他许多看来同她的生活有着十分密切联系的人们的死表现出无动于衷一样,我又想,她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性格,也许甚至会竭力表明,她并不迷信血统关
系.我当时过于难过,所以不能写信给所有的人.我过去认为,她和罗贝尔在相爱,即社交界人士所说的那种相爱,也就是说,他们相互倾诉他们当时感到的温情柔意.但是在远离她时,他就毫不犹豫地说她愚蠢,如果说她有时感到一种想见到他的自私乐趣的话,我却看到她无法使出最小的劲儿,无法稍微使用自己的一点影响来帮他一个忙,甚至使他免遭不幸.罗贝尔重返摩洛哥时,她不愿把他推荐给德.圣约瑟夫将军,她对他表现的这种恶意证明,她在他结婚时表示的忠心,只是一种不花她一点力气的报答.因此,我十分惊讶地获悉,由于罗贝尔被打死时她身体不适,人们认为不得不在好几天时间里,以最最虚假的理由作为借口,把那些可能使她获悉这一噩耗的报纸通通藏起来,以便使她不至于因此受到打击.但是,我更加惊讶的是,我获悉在人们最终只得向她说出真相之后,公爵夫人哭了一整天,又病倒了,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多星期,这在她来说是很长的时间......才得以恢复.当我得知这种痛苦时,我被感动了.这种痛苦使所有的人都会说,我也会肯定地说,在他们之间曾有过深厚的友谊.但是,当我想起这种友谊包含着这么多恶言中伤,为朋友帮忙又如此缺乏诚意时,我心里就想,社交界的这种深厚友谊实在算不了什么.
  此外,在不久之后,在一个历史上更为重要的情况下,不过这种情况并不能使我的心更受感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现更能博得别人的好感.大家还记得,她在当姑娘时,曾对俄国皇室说过许多大胆放肆的话,在出嫁之后,也一直毫无拘束地同他们谈话,这种无拘无束,有时被人指责为不知轻重.在俄国革命之后,也许只有她一人对那些大公夫人和大公表现出无限的忠心.她在战争爆发前的那一年,曾使符拉季米尔大公夫人非常恼火,因为她总是把保罗大公平民出身的妻子霍亨费尔森伯爵夫人称为"保罗大公夫人".尽管俄国革命没有真正爆发,我们在彼得堡的大使巴莱奥洛格先生(在外交界是"巴莱奥",外交界和社交界一样,有着自以为风趣的缩略语),还是不断收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发来的电报,因为公爵夫人想得到玛丽.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的消息.在很长时间里,这位公主不断得到的同情和尊敬的唯一表示,只是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一人.
  圣卢如果说不是因为他的死,至少是由于他去世前的几个星期里所做的事,引起的悲伤比公爵夫人的悲伤还要大.其实,在我看到他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即男爵对莫雷尔说"我是要报仇的"之后过了两天,圣卢为找到莫雷尔而进行的活动有了结果,就是说他活动的结果是莫雷尔应该服役的那个部队的将军得知莫雷尔是逃兵,就派人寻找并逮捕了莫雷尔,将军为了对圣卢感兴趣的人即将受到的处罚向圣卢表示歉意,就写信给圣卢以便把这件事告诉他.莫雷尔相信他被捕的原因是德.夏吕斯先生怀恨在心.他想起了"我是要报仇的"这句话,认为这就是报仇,就表示希望揭出真相.他说:"我是开了小差.但我走上了邪路,这难道全是我的错?"他叙述了有关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和他同样闹翻的德.阿尔让古尔先生的一些故事,老实说这些故事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这两个人通过情人和性欲倒错者的双重媒介对他叙说的,这就使德.夏吕斯先生和德.阿尔让古尔先生都被逮捕.这一逮捕给他们俩带来的痛苦,也许要小于他们各自得知对方是自己的情敌这个一直不知道的事实时的痛苦,预审结果表明,他们有大量默默无闻.平平常常和街上找来的情人.不过他们很快就被释放.莫雷尔也是如此,因为将军写给圣卢的信退了回来,上面批了"已去世,死于战场."将军想为死者做些事,就只是把莫雷尔送到前线,莫雷尔在那里表现勇敢,逃脱了所有的危险,战争结束后戴着十字军功章回来,为了这枚十字军功章,德.夏吕斯先生以前曾徒劳地为他求情,圣卢则间接地为此付出了生命.从此之后,当我回想起那枚丢失在絮比安那儿的十字军功章时,我经常在想,要是圣卢还活着,他一定会轻而易举地在战后举行的选举中被选为议员,战争留下了愚蠢的泡沫和荣誉的光辉,如果消除几个世纪的偏见,在战争中失去一个手指的人可以通过出色的婚姻进入一个贵族家庭,如果十字军功章是在参谋部的处室里获得的,就足以使人通过胜利的选举进入众议院,甚至法兰西学院.圣卢由于有"神圣的"家族,他的当选就会使阿蒂尔.梅耶先生的眼泪和墨水如泉水一般涌出.但是,也许他对人民的爱过于真挚,不会去夺取人民的选票,而人民也一定会因贵族居住区的利益而原谅他的民主思想.当然,那些英雄是会理解他的,几位罕见的商人也是如此.但是,由于国民联盟的幼稚轻信,政界的那些老混蛋也被找了回来,并且总是再次当选.那些未能进入飞行员议院的老混蛋,至少得进入法兰西学院,就哀求元帅们.共和国总统.众议院议长等人的选票.那些老混蛋是不会赞成圣卢的,但他们赞成絮比安的另一位常客,即自由行动党的众议员,此人在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再次当选.虽然战争早已结束,他却仍然穿着本土保卫军军官的军装.对他的当选表示高兴的有一致提他的名的所有报纸,有贵族夫人和富裕的女士,她们只穿破旧的衣服是出于礼节和害怕捐税,而交易所人士则不断购买钻石,这并不是为了他们的妻子,而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对任何人民的信任,就把这种摸得着的财产当作自己的避难所,这样就使比尔股票上涨了一千法郎.这么多的蠢事使人感到有点不快,但人们对国民联盟的抱怨反而减少,因为人们突然看到了布尔什维主义的牺牲品,一些大公夫人衣衫褴褛,她们的丈夫被杀死在两轮车里,她们的儿子没有吃的,还要挨别人扔来的石块,他们在嘲骂声中被迫劳动,被人扔到井里,因为人们认为他们染上了鼠疫,会传给别人.那些得以逃脱的人突然重新露面......
  我新住进的那家疗养院给我治病的疗效,并不比第一家疗养院好,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离开这家疗养院.我在乘火车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没有文学才能,而我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却发现自己有这种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时间,在回当松维尔吃晚饭之前,每天同希尔贝特一起散步时,更加伤心地认识到这种没有文学才能的想法,在离开这块领地的前夕,我在阅读龚古尔兄弟的几页日记时,几乎把这种想法同虚荣心和文学的欺骗性等同起来,这种想法也许不大痛苦,但更为忧郁,如果我赋予它的客体不是我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并不存在,这种想法已有很久没有在我的脑中再现,现在却重又使我激动,而且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的力量.我记得那是在火车停在乡下的时候.阳光一直照到铁道沿线一排树木的树干一半的地方.我想:"树木,你们已无话可对我说,我心灰意懒再也不会听到你们说话.但是,我在这里是在大自然之中,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无聊地看到你们发亮的前额和你们阴暗的躯干之间的分界线.如果说我曾以为自己是诗人,那末我现在知道自己不是诗人.在我的生命即将开始但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们也许会赋予我大自然不再给予我的启示.然而,我也许能对大自然进行讴歌的那些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虽然用可能对人进行的观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启示这点来安慰自己,却知道自己寻求的是给自己一种安慰,而我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毫无价值.如果我真的有艺术家的灵魂,在这排被落日照亮的树木面前,在边坡上几乎一直长到车厢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将会感到何种乐趣?我可以数出这些小花的花瓣数,但我不想描绘它们的颜色,而许多文章写得好的人却会这样去做,因为人们是否能指望把读者没有感觉到的乐趣转达给读者呢?不久之后,我又以同样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户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后,由于时间已晚,我看到另一幢房子仿佛是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玫瑰红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这些不同的发现都极其冷漠,就象在一个花园里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时我看到一个玻璃片,在稍远处又看到一个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种物质构成的物体,它那不同寻常的颜色决不会使我摆脱最为无精打采的烦恼,但是出于对这位女士的礼貌,为了说些话,也为了表示我已发现这种颜色,我就在路过时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块仿大理石的毛粉饰.同样,为了问心无愧,我对自己就象对某个可能会陪伴我并从中得到比我更多的乐趣的人那样,指出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红色.但是,通过我而发现这些奇特印象的同伴,生性也许不象许多看到这种景象会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们那样热情,因为他看到这些颜色时没有任何喜悦.
  我长期不在巴黎,但由于我的名字留在老朋友们的名单上,所以他们仍然忠心耿耿地给我寄来请帖,我回来时看到这些请帖,其中一份是拉贝玛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茶点,另一份是第二天在盖尔芒特亲王府举行的下午聚会.我在火车上进行的悲伤的思考,并不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我心里想,放弃社交界人士的生活确实没有必要,因为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希望在第二天开始的这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不适合去做,或者说不再适合去做,也许这个工作不符合任何现实.老实说,这个理由完全是消极的,只是使那些可能使我不去参加这个社交界音乐会的理由失去价值.但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原因是盖尔芒特这个姓,在相当长的时期以来,它一直在我的脑海之外,所以当我在请帖上看到它时,它对我来说重新具有我在贡布雷时发现的魅力和意义,当时我在回家途中路过鸟街,从外面看到象一个深颜色的漆器那样画有坏家伙希尔贝即盖尔芒特老爷的彩绘玻璃窗.一时间,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又使我感到和社交界人士完全不同,和他们无法比拟,和任何活着的人都无法比拟,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这些人出自我度过童年的阴郁城市贡布雷中带酸味的流通空气,出自人们在城市小街的彩绘玻璃窗上看到的过去.我想要前往盖尔芒特府邸,仿佛这应该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记忆深处.于是我继续重读请帖,直至那些组成这个如此熟悉.如此神秘的姓的字母起来造反,并同贡布雷这个名称一样,重新取得自己的独立性,在我疲倦
的眼睛前显现时犹如一个我不知道的名称.(妈妈正好去萨士拉夫人家吃茶点,她事先就知道这个聚会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   我乘上一辆车,以便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府,亲王住的已不是过去的府邸,而是他在布洛尼街建造的一座豪华府邸.社交界人士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懂得他们要我们相信他们,首先得相信自己,至少得尊重我们信仰的基本要素.在我相信......即使我知道事实恰恰相反......盖尔芒特家族根据继承权住在某个宫殿里的时候,进入巫师或仙女的宫殿,让那些不念咒语无法打开的大门在我面前打开,对我来说仿佛和获准同巫师或仙女谈话一样困难.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别人使我相信更加容易,如相信前一天雇来的或由博代尔及夏博食品杂货店提供的老仆人是有大革命前早就服侍这个家族的那些仆人的儿子.孙子或后代,所以我怀着无限的诚意把上一个月在小贝内姆那儿买来的肖像画称之为祖先们的肖像画.但是,魅力不能转让,回忆不能分割,现在盖尔芒特亲王搬到布洛尼街居住,就自己打破了我信仰的幻想,所以亲王已变得无关紧要.当仆人通报了我的姓名之后我担心会塌下来的天花板,下面本应还会对我呈现出许多昔日的魅力和敬畏,现在却庇护着我不感兴趣的一个美国女人的夜晚.当然,事物本身并无能力,既然这种能力是我们赋予它们的,某个年轻的资产阶级出身的中学生此刻站在布洛尼街的这座公馆前面,想必会有我过去在盖尔芒特亲王旧公馆前面时那样的感觉.这是因为他还处于信仰的年龄,而我已超过这个年龄,所以我失去了这种特权,犹如过了十年时代就失去了儿童把吸入的牛奶离解成易消化的成分的能力,因此成年人为了谨慎起见,只吃少量的牛奶,而儿童却可以一口气吸入无限量的牛奶.盖尔芒特亲王府易地对我来说至少有这个好处:来接我送我去的车,即我在里面产生这些想法的车,必须穿过那些通往香榭丽舍大街的街道.当时,这些街的路面很差.但我一进入这些街道,我还是因一种特别温柔的感觉而摆脱自己的想法,产生这种感觉,一般是在车突然开得不费力.缓慢和没有声音的时候,犹如花园的栅栏门打开之后,人们走到铺满细沙或枯叶的小径上面;事实上并非如此,但我突然感到外面的障碍都已消失,因为对我来说再也没有适应或注意的努力,就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在新事实面前所做的努力:我这时经过的街道,就是我过去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去香榭丽舍大街时走过的街道,这些街道早已被我遗忘.地面本能地知道应该通向何处,它的阻力也就被克服.我就象一个在此之前一直在地面费力地滑行的飞行员突然"起飞",慢慢地上升到回忆的宁静高空.在巴黎,这些街道将永远用一种和其他街道不同的材料清楚地展现在我的心中.我来到王家街的街角,这里过去有个露天商贩在卖弗朗索瓦丝喜欢的照片;这时,我感到车被几百个古代的活动攻城塔拉着,只能在原地转动.我穿过的不是和那天在外面散步的人们一样的街道,而是一个面滑.悲伤和温柔的过去.另外,这个过去又由如此多不同的过去组成,我由于伤感难以看清,这种伤感是因为迎着希尔贝特来的方向走去,又怕她不来,是因为走近某一幢房子,在那里我曾听说阿尔贝蒂娜已和安德烈一起走了,还是因为一条道路仿佛具有哲理空虚的
含义,这条路人们已走过一千次,并怀着一种不会再维持下去.也没有得到结果的热情,就象我曾在午饭后走过的那条路,我当时如此匆忙.如此兴奋地奔跑,是为了去看浆糊未干的《淮德拉》和《戴风帽的黑色长袍》(《戴风帽的黑色长袍》(1837)是法国作曲家埃斯普里.奥贝(1782—1871)的三幕喜歌剧,也是他最成功的歌剧之一.)
的海报.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之后,由于我对盖尔芒特府举行的音乐会不大想从头听到尾,所以我就让车停了下来,我正准备下车走几步,却惊奇地看到有一辆车也正在停下来.一个男人两眼发呆,驼背,说他在车里坐着倒不如说是放在里面,他为了立直身子所做的努力,就象人们要孩子听话时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样.但是,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发白.难以制服的竖起的头发;他下巴上长出的白胡子就象雪在公园河里的雕象上增添的胡子.只见絮比安在他身边忙个不停,而此人就是德.夏吕斯先生,他中风之后正在康复,但我不知道他得过中风(我只是听说他眼睛瞎了,然而这只是暂时的视觉障碍,因为他现在又能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他在此之前染了发,除非有人禁止他继续疲于染发,这中风犹如产生一种化学沉淀,使得现在由纯银构成的一绺绺头发和胡子,如同一个个间歇热喷泉那样,射出业已饱和的金属,并使所有这些金属变得显而易见.光彩夺目,而且还强行把莎士比亚戏剧中李尔王的威严,赋予这位失势的老亲王.眼睛并未处于头部的这种全局性的动乱和冶金质变之外,但由于一种反向的现象,它们已失去全部的光彩.但是,最令人激动的是,人们感到这种失去的光彩是精神上的自豪,正因为如此,德.夏吕斯先生的物质生活乃至精神生活能在贵族的自豪感消失后继续存在,人们在一时间曾认为这种自豪感和他的物质生活及精神生活融为一体.这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乘四轮敞篷马车经过,她可能也是去盖尔芒特亲王府,男爵曾认为这位夫人对他来说不够漂亮.絮比安象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这时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个熟人,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德.夏吕斯先生象一个希望显示自己能完成对他来说还是困难的所有动作的病人那样,立即极其艰难但又十分认真地脱帽鞠躬,向德.圣德费尔特大人致意,其尊敬的程度就象她是法国王后一般.在德.夏吕斯先生作这种致意的艰难之中,也许在他看来包含着作出此事的原因,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更能感动别人,因为这种对病人来说痛苦的行为可以两面讨好,行为的发出者令人赞叹,行为的接受者感到高兴,可见病人们对礼节的夸张如同国王们一样.在男爵的动作中也许还有那种因脊髓和大脑的障碍而引起的运动失调,所以他的动作超越了他的意图.对我来说,我从中看到的不如说是一种近于肉体的温柔,一种对生活现实的超脱,这种温柔和超脱在那些已经在死亡的阴影下徘徊过的人身上出现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头发中银矿的裸露所显示的变化,没有社交界无意识的谦卑那样深刻,这种谦卑颠倒了一切社会关系,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面前,也会在最卑贱的美国女人(她最终也会使用男爵的那种礼节,即她在此以前无法使用的礼节)面前,使看起来最为豪放的故作风雅变得谦卑,男爵一直在生活,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的智力未受影响.男爵对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殷勤而又谦卑的致意,要比索福克勒斯的某个合唱队可能对奥狄浦斯被压
抑的骄傲所作的评论,要比死亡本身和对死亡的任何悼词,更能说明对世上荣华富贵的喜爱和人类的一切骄傲是何等脆弱和无法持久.德.夏吕斯先生在此之前不会同意和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共进晚餐,现在却对她一鞠躬到底.(他这样鞠躬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他鞠躬的人的身份(社会法典的条文就象记忆的其他任何部分一样会因发病而消失),也许是因为动作失调,这种失调用表面的谦卑来表达他对这位路过的女士的身份的疑虑,没有表面的谦卑,这种疑虑就会变得高傲.他对她鞠躬,犹如被母亲叫来害羞地向大人们问好的孩子们那样彬彬有礼.而他现在所变的,是一个失去了孩子们自豪感的孩子.......作者注.)
接受德.夏吕斯先生的敬意,对她来说全是故作风雅,就象男爵过去拒绝向她表示敬意也全是故作风雅一样.然而,德.夏吕斯先生得以使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这位对他来说重要的人物相信的这种无法理解而又珍贵的本性,却被他用竭力装出的羞怯和他脱帽时提心吊胆的热情一下子化为乌有,而在他出于恭敬并以博叙埃(博叙埃(1627—1704),法国天主教教士.演说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绝对君权论.)
般的说服力不戴帽子的全部时间里,他银发的洪流从帽子底下涌现出来.当絮比安扶着男爵下了车,我对男爵行过礼之后,他对我说话的速度很快,声音又是那么细微,以致我听不清他对我说的话,当我第三次请他重复时,他不由做出不耐烦的手势,但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脸在开始时毫无表情,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有一点瘫痪的症状.但是,当我终于习惯这种喃喃而语的最低音时,我发现这位病人完整无损地保存着自己的智力.另外,至少存在着两个德.夏吕斯先生.在这两个人之中,理智的那位一直在抱怨他会得失语症,他老是把一个词.一个字母当作另一个词或字母说出来.但是,当他确实这样做时,另一个潜意识的德.夏吕斯先生立即出现,这位先生非常想使我羡慕,就象第一位非常想使人怜悯一样,并有着第一位不屑一顾的殷勤.这时,这位先生犹如一个乐师们不知所措的乐队中的指挥,马上停止说出已开始的句子,并极为巧妙地把接下来的话和已经说出的词连接在一起,这个已经说出的词实际上是当作另一个词来说的,但现在却象是他有意选择的一样.甚至他的记忆也完整无损,因此他还要献献殷勤,但并非没有显出最为专心致志时的疲劳,他的殷勤就是回忆过去的某一件事,这件事并不重要,但同我有关,并会向我表明,他保存着或已恢复头脑的完全清醒.他的脑袋和眼睛保持不动,也不用改变音调来改变自己的语速,他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例如:"这是一根柱子,上面贴了一张广告,同我第一次看到您时您在看的那张广告相似,那是在阿弗朗什,不,我弄错了,是在巴尔贝克."而这确实是一张介绍同一种产品的广告.
  在开始时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就象人们在一个窗帘全部拉上的房间里开始时看不清楚东西一样.但是,如同在昏暗中的眼睛一样,我的耳朵很快习惯于这种最低音.我也认为,男爵说话时声音逐渐提高,也许他声音低的部分原因是神经性的惧怕,这种惧怕在他被第三者分心而不再想到它时就会消失,也许恰恰相反,他声音低符合他的实际情况,而他在谈话时说话暂时有力,是由于一种假装的.短暂的乃至致命的兴奋,这种兴奋会使外人说:"他已经好点了,不该让他去想自己的
病",但他那会立刻复发的病也可能反而会更加严重.不管怎样,男爵在此刻(甚至考虑到让我适应)抛出的话语更加有力,犹如潮汐在天气恶劣的日子抛出弯弯的小浪花.他最近中风发作的后遗症,使人在他话语的深处听到一种卵石的声音.另外,他继续对我谈论过去,也许是为了向我清楚地表明他没有失去记忆,他回忆过去是以举行葬礼的方式,但没有悲伤.他不断列举他家族中或他阶层中所有那些已经去世的人们,看来他与其说因他们不在人世而感到悲伤,不如说对自己比他们活得长久感到满意.他在回忆他们的去世时看来更加意识到自己在恢复健康.他以一种几乎是凯旋而归的冷酷无情,用微微结巴.带有坟墓般沉闷回声的千篇一律的声音重复道:"汉尼拔.德.布雷奥代,死了!安托万.德.穆西,死了!夏尔.斯万,死了!阿达尔贝.德.蒙莫朗西,死了!博宗.德.塔列朗,死了!索斯泰纳.德.杜多维尔,死了!"每一次,"死了"这个词落到这些死人身上,犹如想把他们在坟墓里埋得更深的掘墓人扔出的一铲更加沉重的泥土.
  莱杜维尔公爵夫人不去参加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聚会,因为她久病刚愈.这时,她步行从我们身边经过,看到了男爵,但不知道他最近发过中风,就停下脚步向他问好.但是,她不久前患过的病,并不能使她更加理解他人的疾病,却使她对他人的疾病更不耐烦,而且产生一种神经质的恶劣情绪,这种情绪里也许带有许多怜悯.她听到男爵有几个词的发音困难.错误,手臂活动吃力,就把目光依次投向絮比安和我,仿佛要我们对一个如此令人不快的现象作出解释.由于我们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她就对德.夏吕斯先生投射出长久的目光,这目光充满悲伤,但也充满责备.她的样子象是对他表示不满,责备他同她一起在外面的姿态和平时如此不同,就象他外出时不戴领带或不穿皮鞋那样.听到男爵又有个发音错误,公爵夫人的痛苦和愤怒就同时增大,她对男爵说"巴拉梅德!"带有询问和恼怒的声调,就象那些过于神经质的人们连等上一分钟也受不了那样,要是你让他们立该进去,并抱歉地说刚梳洗完毕,他们就会挖苦地对你说:"那么,是我打扰了您!"这不是为了自责,而是为了责怪你,仿佛被打扰的人犯了罪一样.最后,她带着一种越来越伤心的神情离开了我们,并对男爵说:"您最好还是回家."
  他要求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休息,絮比安和我则一起走几步路,只见他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我感到这是本作祷告的书.我从絮比安那儿得知男爵健康状况的许多细节,并不感到厌烦."我很高兴同您谈话,先生,"絮比安对我说,"但我们只能走到圆形广场.谢天谢地,现在男爵身体好了,但我不敢让他一个人呆得很久,他还是那样,他心肠太好了,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别人;另外还不止这点,他还象年轻人那样好色,我只好处处留心."......特别是因为他视力已经恢复,"我回答道."我听说他丧失了视力,感到非常难过."......"他确实曾风瘫到这种地步,他当时完全看不见了.您想想,在治疗期间,他的视力有好几个月就象先天性盲人一样,不过治疗对他很有好处."......"这样您至少不必一直留心他了?"......"完全不是这样,他刚到一个旅馆,就问我某个服务员怎样.我对他说都长得难看.但他清楚地感到不会到处都一样,感到我有时会撒谎.您瞧,这个小顽童!另外,他有一种嗅觉,也许是根据说话的声音,我可不知道.于是,他作好安排,派我去进行急需的采购.有一天......请您原谅我对您说这事,但您既然偶然来到下流的殿堂,我就什么也不必向您隐瞒(另外,他展示自己掌握的秘密,总是有一种相当不讨人喜欢的满意感)......我进行了这种急需的采购之后回来,因为我知道这是故意安排的,所以很快就回来了,当我走近男爵的房间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什么?,......'怎么,,男爵回答说,'这难道是第一次?,我没敲门就走了进去,我真害怕极了!因为说话的声音确实比这种年龄的人通常的说话声音要响,所以男爵弄错了(当时男爵完全瞎了),他过去喜欢成年人,现在却和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在一起."
  有人对我说,在那个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发抑郁症,其特点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声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记了他们在场或他们的严厉,他吐露的又是自己平时隐瞒的看法,如他的亲德.在战争结束后,他长期埋怨德国人的失败,因为他把自己看作德国人的一员,并自豪地说:"然而,我们不进行报复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已经证明,最能吃苦耐劳的是我们,组织得最好的也是我们."或者他吐露真情带有另一种基调,他就狂怒地大声说道:"X勋爵或某某亲王别来重复他们昨天说过的话,因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会对他们回答道:'你们十分清楚,你们的处境至少不比我好.,"这里无须补充,当德.夏吕斯先生在人们所说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时刻,吐露出亲德言论或其他真情时,在场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通常都会打断那些轻率的话语,并在那些比较疏远.口风又不紧的第三者面前,对这些话作出牵强而又体面的解释."啊,天哪!"絮比安大声说道,"我不想让我们分开很有道理,你看,他已经设法和一个当园丁的小伙子谈上了.再见,先生,我最好还是离开您一刻也不让我的病人独自呆在那儿,他现在可是个大孩子."
  我在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不远的地方又下了车,再次开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国最美的农村之一著称的地方,试图把树木上明暗之间的分界线记录下来的那种厌倦和烦恼.当然,我从中得出的有关智力的结论今天并没有使我感到同样的痛苦.这些结论依然不变,但是,每当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在另一个时间外出,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乐趣.我今天感到,这种乐趣纯粹是一种无聊的乐趣,即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府邸参加下午聚会的乐趣.但是,既然我现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无聊的乐趣,又何必把它们拒之门外呢?我心里又想,我在试图作出这种描写时,对虽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标准,却是有才能的首要标准的热情,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我现在试图从我的记忆中取出其他的"快镜照片",特别是它在威尼斯摄取的快镜照片,但只是这个词把它变得象摄影展览会那样乏味;我现在要描写我过去看到的东西,我昨天也以细腻而忧郁的目光观察事物,并想在当时就把它们描绘出来,但我感到我的鉴赏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没有增长.片刻之后,我好久没有看到过的许多朋友也许会要求我不再这样离群索居,和他们一起消磨时光.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因为我现在有证据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处,文学也不能再给我带来任何乐趣,这也许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才能太小,也许是它的过错,如果它带有的实在性确实比我过去认为的要少的话.
  我想到贝戈特曾对我说:"您有病,但人们不必可怜您,因为您有灵魂的乐趣",他对我的看法是多么错误!在这种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乐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补充说,如果说我有时有一些(并非是智力的)乐趣,我总是为一个不同的女人来耗费它们;因此如果命运让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带残疾,它也只是在一个纵向的生命中增添连续延长的部分,而人们甚至看不出再延长这种生命有何意义,更何况还要延长其存在的时间.至于"智力的乐趣",我是否能这样来称呼我敏锐的目光或我正确的推理毫无任何乐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观察呢?
  然而有时,恰恰就在我们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线生机豁然出现;我们敲遍一扇扇并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扉,唯一可以进身的那扇门,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劳无功,却被我们于无意间撞上.打开了.我怀着刚才说的绵绵愁思,走进盖尔芒特公馆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没有看到迎面驶来的车辆,电车司机一声吼叫,我刚来得及急急让过一边,我连连后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凿得粗糙不平的铺路石板上,石板后面是一个车库.然而,就在我恢复平静的时候,我的脚踩在一块比前面那块略低的铺路石板上,我沮丧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种至福的感觉前烟消云散,就象在我生命的各个不同阶段,当我乘着车环绕着巴尔贝克兜风,看到那些我以为认出了的树木.看到马丹维尔的幢幢钟楼的时候,当我尝到浸泡在茶汤里的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以及出现我提到过的其它许许多多感觉,仿佛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综合的许多感觉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至福.如同我在品尝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那样,对命运的惴惴不安,心头的疑云统统被驱散了.刚才还在纠缠不清的关于我在文学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问题,甚至关于文学的实在性问题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还没有进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点滴具有决定意义的论据,刚才还不可解决的难题已全然失去了它们的重要性.可是,这一回,我下定决心,绝不不求甚解,象那天品味茶泡马德莱娜点心时那样甘于不知其所以然.我刚感受到的至福实际上正是那次我吃马德莱娜点心时的感觉,那时我没有当即寻根刨底.纯属物质的不同之处存在于它们所唤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苍穹使我眼花缭乱,清新而光彩艳艳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后回旋飞舞.只是在品味马德莱娜点心的时候,为了攫住它们,我再也不敢挪动一下,致力于使它在我心中唤起的东西直至传达到我身上,这一次却继续颠簸着,一只脚踩在高的那块石板上,另一只脚踩着低的那块,顾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机的哂笑了.每当我只是物质地重复踩出这一步的时候,它对我依然一无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却盖尔芒特府的下午聚会的同时,象这样踩着双脚找回我已曾有过体验的那种感觉的话,这种炫目而朦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边轻轻飘拂,它仿佛在对我说;"如果你还有劲儿,那就趁我经过把我抓住,并且努力解开我奉上的幸福之谜吧."于是,我几乎立即把它认了出来,那是威尼斯,我为了描写它而花费的精力和那些所谓由我的记忆摄下的快镜从来就没有对我说明过任何问题,而我从前在圣马克圣洗堂两块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经受到的感觉却把威尼斯还给了我,与这种感觉汇合一起的还有那天的其它各种不同的感觉,它们伫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伫留在一系列被遗忘的日子中,等待着,一次突如其来的巧合不容置辩地使它们脱颖而出.犹如小马德莱娜点心使我回忆起贡布雷.然而,为什么贡布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时或彼时给予我如同某种确实性那样的欢乐,足以使我在没有其它证据的情况下对死亡都无动于衷呢?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并且下决心今天要弄它个水落石出,一边步入盖尔芒特公馆,因为我总是把我们外表上在扮演的角色置于我们内心所需完成的工作之前,而那天,我的角色是宾客.但是当我来到二楼的时候,一位膳食总管让我进一个毗邻餐厅的小书房客厅里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乐曲告终,乐曲演奏的时候亲王夫人不允许任何人开门进去.也就在这个时候,第二个提示出现了,它前来加强那一高一低两块铺路石板给予我的启迪,激励我继续坚持自己的探索.其实是一个仆人把汤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发出声响却又总是做不到.与高低石板所给予我的同一类型的至福油然产生.那些感觉仍来自酷热,但迥然不同,热气中混合着烟味,它已被森林环境中清新的气息所冲淡.我发现,使我感到如此赏心悦目的仍然是那行树木,那行因为我要观察和描绘而令我厌烦的树木,我曾在那行树木前打开我带在车厢里的一小瓶啤酒;刚才,一时间迷迷糊糊,那实在是汤匙敲击在碟子上的声音使我产生错觉,在未及清醒之前,我还以为那是当初我们在那片小树林边停车的时候铁路员工用锤子锤打车轮调整什么东西的声音.这一天,当使我摆脱气馁.恢复文学信念的好兆头,真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纷争沓至.一位在盖尔芒特亲王府帮佣多年的膳食总管认出了我,他给我端来各式精美的小花式蛋糕,送到我所在的那个书房,免得我到餐厅里去.我用他给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现出又一个太虚幻影,犹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人物,无意中正好做完那种神秘仪式,于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够看见的驯顺的精灵显身现形,随时准备把他送往遥远的地方.然而这片苍穹纯净.蕴含盐份,它高高鼓起象一个个蔚蓝色的乳房,这种印象是那么地强烈,使我觉得那曾经经历的时刻就是即时即刻.那天我怀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否真的会接待我,会不会功亏一篑,今天我更愚钝.我依稀觉得仆人刚才打开了朝向海滩的窗户,天地万物召唤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来擦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浆,那么硬,就象我刚到巴尔贝克那天在窗前用过的.老擦也擦不干的那条.而现在,面对着盖尔芒特亲王府的这间书房,它在每一个角.第一条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开大海洋的绿莹莹.蓝莹莹的羽翎.我不只感到这种色泽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个瞬间,它无疑曾是对那些色泽的向往,也许是某种倦怠或忧伤的感觉妨碍了我在巴尔贝克就享有它们.而现在,它已摆脱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纯净飘逸而无物质之累赘,使我的内心充满喜悦.
  那首正在演奏的乐曲随时都可能终止,我随时都可能不得不走进客厅.所以,我力求尽快地看清在刚才几分钟内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欢悦的性质,继尔理出我应该吸取的教益.我并不停留在我们对某事物的真实印象和我们在竭力回忆这一事物时所产生的赝造印象之间的极其巨大的差异上.斯万在谈到他过去被人所爱的日子时真不能算是无动于衷,因为在那句话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东西,而凡德伊的三言两语在使他复得与以前同样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时,突如其来地给他造成痛苦.我多少次回忆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板上的感觉.餐巾的浆硬感和小马德莱娜点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唤醒的东西,它与我经常借助单一的记忆力求回忆起来的威尼斯.巴尔贝克.贡布雷之间毫无关系;我还理解生活尽管在某些时刻显得花好月圆,是能够被称作平淡乏味的,我们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和诋毁是因为所依据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东西,依据了丝毫没有保留下生活痕迹的形象.最多我附带地注意到存在于各个真实感受之间的差异......说明生活的某种单一描绘之所以不可能与生活相象的种种差异......恐怕就取决于这个原因,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个时期说过的片言只语.做过的最无关痛痒的动作均处于包围之中,其本身带着逻辑上与之并无关连的事物的反射光,这些事物之间间隔着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着靠它们来满足推理的种种需要,然而在它们中间......这里是乡村饭店的花卉墙,夜晚在墙上反射出来的玫瑰色光彩,饥饿的感觉,对女人的欲望.奢华的乐趣;那里是晨曦中大海的蓝色烟波,遮掩着犹隐犹现的水妖肩膀般的悦耳的语句......那个动作,那个最简单的行为依然被封闭着,仿佛被装进无数只盖得严严实实的瓶子里,而每个瓶子都将被装满东西,各个瓶子所装的东西其颜色.气味.温度截然不同.更何况这些瓶子被高高地搁置在我们的年岁之上,在这年年岁岁间我们在不断地变化,哪怕只是变换着梦幻和思想,这些瓶子所处的高度是很不一致的,并且给予我们极其不同的氛围的感觉.确实,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那些变化的;但是,在蓦然而至的回忆和我们的现状之间,就象在不同年月.不同地点.不同时刻的两个回忆之间一样存在看很大的距离,其距离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们变得互相不可比拟.是的,如果说多亏了遗忘,使回忆没能够在它和现时之间建立任何联系.设置任何环节,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谷底峰巅保持它的距离.它的孤独,那么,它会使我们突然呼吸到一种新鲜空气,因为这正是我们从前曾被呼吸的空气;这种比诗人们枉费心机力图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纯净的空气只有在已曾经呼吸过的情况下才可能给予那种深刻的更新感,因为,真正的天堂是我们失去了的天堂.
  随之,我还注意到,在我虽尚未有意识地下定决心.却感到自己已准备着手进行的艺术作品的创作中将会遭遇巨大的困难.因为我将不得不使用适合于构成早晨的海滨或午后的威尼斯的回忆迥然不同的素材制作作品的各个连续部分,倘若我想描绘在里夫贝尔度过的那些夜晚,描绘在门窗朝花园打开的餐厅里,暑热开始解体.衰退.离去,淡淡的余辉尚映照着饭店墙上的玫瑰,天边还能看到日光最后的几抹水彩的话,我将使用清晰新颖的,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特有的响亮度.厚实.醒人耳目和玫瑰色的素材.
  我在这一切上匆匆而过,因为我更迫切地需要寻找这种至福的起因.使这种至福势在必行的可靠特性的来源,这是从前未及进行的探索.而这个起因,我在用那些最令人愉快的感受进行比较的时候猜测到了它,那些感受正具有这一共同之点,我在即刻和某个遥远的时刻同时感受到它们,直至使过去和现在部分地重迭,使我捉摸不定,不知道此身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之中.确实,此时在我身上品味这种感受的生命,品味的正是这种感受在过去的某一天和现在中所具有的共同点,品味着它所拥有的超乎时间之外的东西,一个只有借助于现在和过去的那些相同处之一到达它能够生存的唯一界域.享有那些事物的精华后才显现的生命,也即在与时间无关的时候才显现的生命.这便说明了为什么在我无意间辨别出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时我对自身死亡的忧虑竟不复存在的原因,因为此时,这个曾是我本人的生命是超乎时间的,他对未来的兴败当然无所挂虑.这个生命只是在与行动无关,与即时的享受无关,当神奇的类似使我逃脱了现在的时候才显现,才来到我面前.只有它有本事使我找回过去的日子,找回似水年华,找回我的记忆和才智始终没有找到过的东西.
  而刚才,如果说我觉得贝戈特在谈到精神生活的欢乐时说的话不对,那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把与"精神生活".与此时存在于我身上的东西并没有关系的逻辑推理称作为"精神生活"......完全就象当初我竟觉得社交界和生活令人厌倦那样,因为我对它们妄加断语的依据是那些缺乏真实性的回忆,而现在我生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刚才,过去的某个真实的时刻在我心中三次复苏.
  仅仅是过去的某个时刻吗?也许还远远不止.某个东西,它同时为过去和现在所共有,比过去和现在都本质得多.在我生命的历程中,现实曾多少次地使我失望,因为即在我感知它的时候,我的想象力,这唯一使我得以享用美的手段无法与之适应.我们只能想象不在眼前的事物,这是一条不可回避的法则.而现在,这条严峻的法则因为自然使出的一个绝招而失去和中止了它的效力.这个绝招使某种感觉......餐叉或铁锤敲打的声音.相同的书名等等......同时在过去和现在发出诱人的光彩.它即使我的想象力领略到这种感觉,又使我的感官因为声音,因为布料的接触等等而产生确实的震动,为想象的梦幻补充了它们通常所缺少的东西,存在的意识,而且,幸亏有这一手,使我的生命在瞬息之间能够取得.分离出和固定它从无体会的东西:一段处于纯净状态的时光.当我带着幸福的如此激烈的颤栗,听到汤匙碰撞餐碟和铁锤敲打车轮所共有的声音,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府的大院里和圣马克教堂洗礼所感到脚下一高一低的铺路石板等等,此时复苏的那个生命只从事物的本质汲取养料,也唯有在事物的本质中他才能获得自己的养分.他的欢乐.他在现时的观察中日趋衰弱,现时的感官不可能为他提供本质;他在对过去的思考中日趋衰弱,理智挤干了这个过去的水份;他在未来的期待中日趋衰弱,主观意愿用现在和过去的片断拼凑成这个未来,它还抽去其中部分真实,只保留其中符合于功利主义的结局,狭隘的人的结局,意愿为它们指定的结局.然而,通常隐蔽的和永远存在的事物本质一旦获释,我们真正的我,有时仿佛久已死亡实际上却并非全然死去的我,在收受到为他奉献的绝世养料时,苏醒.活力渐增,曾经听到过的某个声音或者闻到过的一股气味立即会被重新听到或闻到,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过去,现实而非现时,理想而不抽象.逾越时间序列的一分钟为了使我们感觉到这一分钟,在我们身上重新铸就越出时间序列的人.而这个人,我们知道他对自己的欢乐是有信心的,即使一块马德莱娜点心的普普通通的滋味逻辑上似乎并不包含着这种欢乐的全部理由,我们理解"死亡"这个词对他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已处于时间之外,前途中又有什么能使他感到害怕的呢?
  然而,这个把与现在不可调和的过去的一刻放置在我身边的假象是不会持久的.当然,我们可以延续有意识的记忆中的场景,它并不比浏览一部画册更需要我们费劲.从前,比如我第一次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去的那天就是这样,从我巴黎寓所的阳光灿烂的院落,我百无聊赖地随意观望,时而看一看贡布雷的教堂广场,或者巴尔贝克的海滩,仿佛翻阅一部在我去过的各个地方写下的水彩画册便能阐明眼下的这一天.而且,我还带着收藏家的自私的乐趣,一边将自己记忆的插图如此这般地分门别类,一边对自己说:"我这辈子毕竟还看到过美的事物."这时我的记忆无疑在肯定感觉的差异,但它所做的无非是组合同质因素.我刚才进行的三次回忆,其情况已不复如此,它们不是使我对自我有比较快慰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几乎怀疑起这个自我在当前的实在性了.正如我把马德莱娜点心浸泡在热茶汤里的那天,在我所在的那个地方,不管这个地方是哪儿,例如那天,在我巴黎的卧室里,或如今天,此时此刻,在德.盖尔芒特亲王的书房,前不久,在亲王府的大院里,我体验到一种感觉(浸泡后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金属撞击声.脚下的感觉),它在我周围辐射出一个小小的区域,这个感觉对我所在的地方和另一个地方(奥克达夫姨妈的房间,火车车厢,圣马克教堂付洗所)是共有的.而就在我如此思索的时候,水管子发出刺耳的声响,这种与夏夜有时从巴尔贝克附近海面传来的游船的鸣叫完全一样的声音使我感受到(就象有一次在巴黎一家大餐馆里,盛暑下豪华餐厅座席半空的景象曾使我感到过的那样(比仅仅只是在巴尔贝克傍晚时分的感觉内容丰富得多,那时,一张张餐桌全部已铺上了桌布,摆上了银餐具,宽阔的玻璃门窗朝海堤大大敞开着,没有一点间隔,只有一版"完全敞亮"的玻璃或石头,太阳正缓缓沉落海上,游船开始鸣叫,我只要迈过比脚踝稍高的木门槛便能同在大堤上散步的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相聚,为了旅馆通风,所有的玻璃全都一块并一块地滑动到门框的连结处.然而,曾与阿尔贝蒂娜欢爱的痛苦回忆并不搀杂到这感觉中去.只有对已作古的人们的痛苦回忆.即对死者的回忆也迅速泯灭,只剩下他们坟茔周围大自然的美色,静寂纯净的空气.况且,刚才水管子的声响使我感觉到的不仅仅是过去某种感觉的反响.复制品,而是这种感觉本身.与前几次一样,这一次共有的感觉也曾力求在它周围重建旧时的场所,但顶替它位置的现时场所竭尽全部抗力反对迁入诺曼海滩或铁路道坡边的某家巴黎旅馆.巴尔贝克的海滨餐厅曾企图用它为了接受夕阳余辉而浆洗得象准备铺在祭台上的缎纹桌布,力求撼动固若金汤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府,撞开它的门扉,它曾一度使我周围的长沙发摇摇晃晃,有一天它也曾使巴黎餐馆的餐桌摇晃过.在那几次复活中,在共有感觉周围产生的年代遥远的场所总有一时同现时场所相匹敌,象一名角斗士.胜者总是现时场所,但我总觉得败者更美,美得使我在一高一低的铺路石板上或面对一杯茶水神不守舍,在它显现的时候力图保留住它,在它离我而去的时候又力图使它再现,这个贡布雷,这个威尼斯,这个巴尔贝克,它们好侵入我的心扉又被压抑在我的心底,它们飞扬而起,从而把我抛弃在这些新的.然而能被过去所渗透的场所.而倘若现时场所没有立即成为胜者,那么,我相信我会失去意识;因为,那些复活了的过去,在它们所持续的一瞬间是那么地完整,致使它们不只是迫使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房间,而去观望夹在树木间的道路或者上涨的海潮;它们还强迫我们的鼻子去呼吸时隔久远的场所的空气,强迫我们的意愿在这些场所向我们提议的种种计划中作出抉择,强迫我们全身心地相信自己处于它们的包围之中,或者至少相信自己蹒跚在它们与现时场所之间,因为难以断定而晕头转向,宛如有时行将入睡前出现难以名状的幻觉的时候所感到的那样迷惘.
   所以,三番四次在我身上复苏的那个生命刚才体味到的也许正是逃脱了时间制约的存在片断,只是这种静观虽说向来就有,却转瞬即逝.然而,我感到在我的生活中,它难得给予我们的欢乐却是唯一丰富和真实的.其它种种欢乐的不现实征兆表现不充足,它们或者显得不可能使我们得到满足,例如社交界的欢乐,至多导致由于摄入粗制滥造的食物而引起的不适,友谊是一种虚与应酬,艺术家为了同朋友交谈一小时而抛下一小时工作,这么做不管是出于何种道义上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是在为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在生命流程中,只有处于这种温柔的疯狂时朋友才成其为朋友,我们容受这种疯狂行径,而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却很清楚只有疯子才会误认为家具有生命并对它们喋喋不休)牺牲某个现实,或者表现为随着它们的满足而来的忧伤,就象我被介绍给阿尔贝蒂娜的那天所曾感受到的那样,因为我为了获得某事物......结识那位少女......作出了努力,然而是颇不足道的努力,这一事物之所以微小,是因为我已经获得了它吗?即使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欢乐,例如我在热恋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应能够感受到的那种,实际上也只是相反地通过她不在的时候我心中的焦虑不安才有所感知的,因为在我确知她即将来到时,例如她从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回来的那天,除了隐隐约约的烦恼,我仿佛不曾有过其它感觉,然而,我怀着就我而言不断增长的喜悦逐渐深化餐刀撞击声,或是逐渐深化使莱奥妮姨妈的房间以及随之而来的整个贡布雷和它两侧的建筑进入我寝居的泡茶味道的意义,与此同时,我也变得越来越兴奋.所以,这种事物本质的静观,我现在决心全力以赴地进行,我决心把它固定下来,然而,如何固定下来呢?通过怎样的手段?即在绷硬的餐巾还我巴尔贝克的时候,它无疑有过一时使我的想象力感到满意,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看到象那天早晨那样的大海,还因为有房间的气味.风的速度.午餐的欲求以及在各种各样散步间的犹豫不决,这一切全都同餐巾中的感觉相连结,仿佛天使们无数的翅膀,......也许,即在两块高低不平的铺路石板从各个方向,在各个维数上延伸了威尼斯和圣马克在我心中干涸和单薄的形象的同时,还有我在那里体验过的种种感觉,连接广场和教堂.码头和广场.运河和码头以及肉眼看到的一切和只有灵魂能够看到的欲念世界的种种感觉,......我真恨不得,由于季节的缘故,即使不能重游对我说来尤其春光明媚的威尼斯水乡,至少也要重返巴尔贝克.但我没有在这种想法上停留片刻.这不只是因为我知道那些地方并不象它们的名字给我描绘的那样美,而现在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在梦中才难得地在我面前展现出由我们所见.所触摸的共有事物的十分清晰纯净的物质构成的某个地方,我回忆起这些地方时构成它们的物质.然而,即使是关于这些尚属于另一类型的形象,回忆中的形象,我也知道,巴尔贝克的美色,在我身处其中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甚至它给我留下的美感已不再是我再度小住巴尔贝克时所重新获得的.我不可能在现实中达到自己心灵深处的境地,这样的体验我太多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已经不是在圣马克广场,不是在重游巴尔贝克或重返当松维尔的时候能看到希尔贝特,重现似水年华的了,而旅行也只能再一次地给予我幻觉,使我以为旧时的那些印象存在于我自身之外.存在于某广场的一隅,旅行不可能是我所寻找的手段.我也不愿意再一次地上当碰壁,因为对我说来问题是要弄清楚自己最终是否真的可能达到我以前以为不可能实现的目的,因为一旦到了那些地方,面对着那些人,我始终是大失所望的(尽管有一次,凡德伊的奏鸣曲似乎反驳了我这种观点).因此,我不会再到那条我早就知道的绝径上去作无益的的尝试.我所力求固定的印象一碰上没有本事使它们产生的直接享乐只能是烟消云散.能够使我们更充分地品味它们的方法唯有尽可能比较完整地认识它们,在它们所在的地方,即在我的心中,尽量使它们明朗化,直到它们的深处都变得清晰可见.我在巴尔贝克时身在乐中不知乐,也没有认识到与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的幸福,事后我才对此有所觉悟.而我对自己既已成为过去的生活的一次次失望的回顾.使我认为其现实应存在于行动之外的一次次失望作的回顾,并不以纯属偶然的方式和按我生活所处的各个境遇与各个各自不同的失望进行对照.我清楚地感觉到,对旅行的失望和对爱情的失望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只有外表的变化,是我们在物质享受和实际行动中无法实现自我的这种无能随着与之相应的现实而采取的变化的外表.而回头再想到这种或者由汤匙的撞击声.或者由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引起的超越时间的欢乐时,我对自己说:"它是否就是奏鸣曲的那个短乐句象错误地把它和爱情的欢乐视作同类.不善于在艺术创造中获得它的斯万提示的那种幸福?它是否就是那首七重奏的神秘的红色召唤使我预感到的似乎比奏鸣曲的短乐句更超脱尘世的那种幸福?斯万未能领略到这种召唤,因为他死了,象许许多多人那样,在为他们而产生的真谛未及向他们揭晓前便死去了.再者,这个真谛也未必一定能为他所用,因为这个乐句尽可以象征一声召唤,却不可能产生力量和使不是作家的斯万变成作家."
  然而,过了一会儿,在我想到记忆的那几次起死回生之后,我发觉有时,并且已曾在盖尔芒特那边的贡布雷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某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曾以另一种方式撩拨我的思维.它们似隐约的回忆,但并不隐藏往昔的某个感觉,而是一条新的真理,一个我力求揭露的可贵形象.我想着我们为回忆起什么东西而作的那种努力,似乎我们那些最美的想法象一首首乐曲,即使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也会油然而生,我们努力聆听,力求把它们破译出来.我心情愉快地进行回忆,因为这说明我此时已是当初的那个人,说明它在恢复我本性中的一个基本特征;然而当我想到自那以来我一直没有进步,想到即在贡布雷我就已经小习翼翼地在脑海中固定我被迫正视的形象,一片云.一个三角形.一座钟楼.一朵花.一块砾石,感到在这些迹象下也许还隐藏着什么与我应该力求发现的截然不同的东西时,一种思想,它们以象形文字的方式表达的某种思想,我们原以为它们只是代表着一些具体的东西,现在想到此我又不免悲哀.要把它们破译出来当然很难,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让我们读到什么真理.因为,由智慧直接地从充满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的真理不如生活借助某个印象迫使我们获得的真理更深刻和必要,这个印象是物质的,因为它通过我们的感官进入我们心中,然而我们却能从中释放出精神.总之,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不管是涉及如马丹维尔诸多钟楼的景致给予我的那种印象,还是如两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觉或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给我留下的模糊回忆,我都必须努力思考,也就是说使我所感觉到的东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变换成一种精神的等同物,从而把那种种感觉解释成那么多的法则和思想的征兆.而这种在我看来是独一无二的方法,除了制作一部艺术作品外还能是什么呢?此时,种种推论已经涌上我的脑海,因为不管是模糊的回忆,诸如餐叉的碰击声或者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或者借助我力求探索其涵义的那些外形,在我的头脑里组成一部绚丽复杂的天书的钟楼.野草之类的外形书写下的那条条真理,它们的首要特性都是我没有选择它们的自由,它们全部以本来面目呈现在我眼前.而我感到这大概就是它们确实性的戳记.我没有到那个大院里去寻找那两块绊过我脚的高低不平的铺路石板.然而,使我们不可避免地遭遇这种感觉的偶然方式恰恰检验着由它使之起死回生的过去和
被它展开的一幅幅图象的真实性,因为我们感觉到它向光明上溯的努力,感觉到重新找到现实的欢乐.这种感觉还是由同时代的印象构成的整幅画面的真实性的检验,这些同时代的印象是它以记忆或有意识的观察永远都不可能得知的,它们按光明和阴影.突出与疏漏.回忆与遗忘间的那种绝不会错的比例随它之后再现.
  至于内心书本上的那些不认识的符号(似乎是一些被强调的符号,我的注意力在勘探我的无意识中会如测探中的潜水员那样寻找.碰撞.回避的符号),谁都无法用任何规则帮助我去辨认它们,这种阅读即是一次创作行动,谁也不能越俎代庖,甚至不可能与我们合写.所以,有多少人对撰写这样的作品退避三舍!每次事件,不管是德雷福斯案,还是战争,都为作家不去辨读这部书提供托辞;他们要保证正义取得胜利,重建全民族的思想一致,所以没有时间考虑文学.但这无非是些托辞,因为他们没有.或已经没有了才情,也就是说本能.本能要求我们克尽职责,智慧却提供推卸职责的借口.只是在艺术中,托辞没有任何地位,意向则无足轻重,任何时候,艺术家都应听从他的本能,这样,艺术才成为最最真实的东西,成为生活最严格的学校,和真正的最后审判.所有书籍中最难辨读的这部书,也是唯一的由现实授意我们撰写的书,由现实本身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唯一的一部书.不管生活给我们留下的是怎样的概念,它的物质外形,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象痕迹,依然是它必不可少的真实性的保证.由纯粹的智慧造就的那些概念只具有某种逻辑的真实.可能的真实性,它们的选定是任意的.并不由我们涂写出来的形象文字的书却是我们唯一的书.那倒不是因为我们使之成形的那些概念逻辑上不可能是正确的,而是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真实.唯有印象,尽管构成它的材料显得那么单薄,它的踪迹又是那么不可捕捉,它才是真实性的选拔结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灵的感知.心灵倘若能从中释出真实,真实便能使心灵臻于更大的完善,并为它带来一种纯洁的欢乐.印象之于作家犹如实验之于学者,区别在于,智慧上的工作对学者来说在前,对作家来说则在后,用不着我们个人费劲辨读和阐明的东西,在我们之前便已清清楚楚的东西不属于我们所有.唯有我们从自身的阴暗角落,不为人知的阴暗处提取出来的东西才来自我们自身(夕阳的一抹斜照即时使我回想到以我还从未想到过的一个时期.那时我还年幼,莱奥妮姨妈发烧,贝斯比埃医生怕她得的是伤寒,所以他们让我到教堂广场欧拉莉的小房间去暂住一星期.那个房间只有就地铺了一领草席,窗户上挂着薄纱窗帘,在阳光里老是飒飒作响,叫我好不习惯.看到对旧时女仆的那个小房间的回忆陡然为我过去的生活增添了和余者如此不同.如此美妙的广阔疆域,对比之下,我想到,在最最阔绰的豪门府邸中度过的最最奢华的喜庆佳节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的印象的微不足道.欧拉莉的那个房间其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毗领旱桥,晚上听得到猫头鹰叫般的火车嘶鸣.不过,由于时期象猛犸这样的野兽横冲直撞中发出的吼叫那样.......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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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我已能得到结论,即我们在艺术作品面前无丝毫自由,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然而,鉴于它先我们而存在,还因为它既是必须的又是隐蔽的,所以我们得去发现它,就象为发现一条自然法则那样去做.然而,艺术能够使我们做到
的这个发现,实际上不正是对我们最应珍贵的东西的发现吗?这种东西在通常情况下是我们永远都不会认识的,我们真正的生活,如我们已感觉到了那样的现实,它同我们所以为的差别如此之大,以至当一次巧合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回忆时,我们心里会充满如此巨大的幸福感.即是所谓的现实主义艺术的虚假使我对以上看法深信不疑,要不是我们在生活中养成习惯,总爱给自己所感觉到东西一个如此不达意的习语,并且时隔不久还把这个习语即当作现实本身的话,这种所谓的现实主义艺术还不会是那么谎话连篇.我感到自己大可不必拘泥于曾有一时使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