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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七)》 | 上传时间:2007-05-18 / 点击:


一位贵妇人要走了,她还要出席别的下午聚会,还要与两位王后一起用茶点.她便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位高个子交际花,德.纳索亲王夫人,若不是她的身形变瘦小了(由于她的个头比以前矮多了,她的模样看上去就象人们平常说的"一只脚已进了坟墓"),我们简直都不能说她显老了.她依然活脱一个玛丽-安托瓦内特,奥地利的鼻子,富有情趣的目光,无数化妆用品十分协调的配合使她的容颜不老,象丁香花,香气袭人.在她脸上泛浮着那种羞涩和温柔的神情,仿佛在说她不得不离去,她一定会再来,希望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走,与大量等待着她光临的精英聚会相关联的神情.她几乎就会出生在王位的台阶上,结过三次婚,长期地由一些大银行家奢华地供养着,且不说还需要满足她那么多突发的奇想,她穿着与她那双顾盼生情的杏眼和化了妆的脸一样淡紫色的连衣裙,连衣裙下还有那数不胜数的往事留下的有点说不清.理不清的纪念物.就在她从我面前走过,打算溜之大吉的时候,我向她行了个礼.她认出了我,她握了握我的手,那双淡紫色的明眸盯着我,仿佛在说:"我们有那么久没见面了!下一次我们定要叙叙别情."她使劲握住我的手,已经记不清楚,是不是哪天晚上,她把我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带出来的时候,在车上,我俩还曾有过一段转瞬即逝的风流韵事.她试着暗示这件并不曾有过的事情,这是一种对她来说并不感到为难的事情,既然她能对着一只草莓塔做出温情脉脉的样子,而如果说她不得不在乐曲结束前动身离去的话,她看上去却象在忍痛割爱,而这种割舍却不会是最终的.况且,由于她吃不准自己与我是不是有过那段艳事,她与我匆匆握别的时间并不延续,而且一个字都没向我说.她只是象我说过的那样凝望我,那意思是"那么久了啊!"在这个"久"字里包含着她的三位丈夫.曾供养她的男人们.两场战争,而那双星眸,象修凿在乳白石上的天文钟,依次标出在已经那么遥远的往昔中的每一个庄严肃穆的时刻,每当她想对你道一声从来可以用作托辞的问候时都能再现的往昔.接着,同我分手后,她朝门口小跑而去,免得再打搅别人,也为了向我表明,她没有同我一谈是因为她时间紧迫,她要追回因为与我握手而失去的那一分钟,以便准时到达西班牙王后那里,她将与王后单独在一起用点心.我甚至相信她到门口后还会奔跑起来.实际上,她在奔向她的坟墓.
  一位胖妇人向我问好,就在这声好的短促瞬间,具有云泥之别的各种想法涌上我的心头.我先是犹豫了一下,不敢答礼,生怕她由于比我更不善于认人,错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接着,她那坚定的神态又反过来使我由于怀疑这一位可能与我有过十分密切的关系,夸大我可掬的笑容,与此同时,我的目光继续在她的外貌上搜索,搜寻我还没有想起来的姓氏.就象参加业士会考的中学生,目光盯在考官的脸上枉费心机地希望在那上面找到他还不如到自己的记忆中去搜索的答案,就这样,我朝这位胖妇人微笑着,凝望着她的脸.我觉得这张脸象斯万夫人,所以我的微笑中也略略带上些尊敬的色调.我正待结束迟疑不决,才过一秒钟,我听到那位胖妇人对我说:"您把我当成妈妈了,确实,我开始变得同她挺象的."就这样,我认出了希尔贝特.
  我们谈了许多有关罗贝的情况,希尔贝特用尊敬的口气讲着他,好象那是一位上层人士,她执意要向我表示自己对他的钦佩和理解.我们互相提醒,回忆起他从前阐述的那些关于战争艺术的思想观点(因为他后来在当松维尔时常同她谈起他在东锡埃尔对我叙述过的那些主题),它们往往,总之,在许多方面得到最近这场战争的证实.
  "我很难向您说清楚他在东锡埃尔对我讲过的那些细微末节现在和在战时给过我何等强烈的感受.当我们分手的时候(自那以后我们也没有晤面),我从他那儿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是说,他预料,兴登堡这位拿破仑式的将军将进行一场拿破仑式的战役,其目标是隔开他的两个对手,他补充说,这两个对手很可能就是我们和英国人了.而罗贝去世才一年,一位他挺赏识的,在军事观念上显然曾深刻地受到过他的影响的评论家昂利.比杜先生说,一九一八年三月的兴登堡攻势是一个集中兵力的敌人向两个拉开战线的对手展开的分隔战役,是一七九六年,皇帝在亚平宁白脉完成过,一八一五年在比利时失误过的军事行动.在这之前不久,罗贝曾把那些战役和某些剧本给我作了比较,我们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地从那些剧本里看出作者的意图,即使他自己在创作过程中也会改变计划.而对一九一八年的这次德国攻势,罗
贝作出这种解释的同时,无疑是不会同意比杜的观点的.然而,另外一些评论家则认为,正是兴登堡在亚眠方向上取得的成功和接下来又被迫停止前进,他在佛兰德取得的成功和后来的又是停顿,导致,总之是出乎预料地导致从亚眠,然后从布洛涅出现一些他事先没有确定的目标.就象人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写剧本那样,有人从这场攻势看到向巴黎闪电式进军的征兆,另一些人则认为会有一些错落不齐的猛烈攻击以摧毁英国军队.而即使元首下达的命令与某种设想背道而驰,评论家们也有充裕的时间发表高论,就象当戈克兰肯定地对穆内-絮利说《厌世者》并不是他想要演的那种悲剧.正剧(因为,根据同时代人的见证,莫里哀也曾用喜剧手法演出这个剧本,演得令人发笑)的时候,穆内一絮利说:'那么,是莫里哀搞错了.,
  "至于飞机,您记得他那时说的话吗?他用的语句是那么美:每一支军队都必须是一个'百日,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亚哥斯王子,长有一百只眼睛,其中总有五十只睁着,被杀后,女神赫拉把他的眼睛撒在孔雀尾巴上.)
,唉!可惜他没能看到自己的话得到了证实."我回答说:"不,他看到了,在索姆战役中,他清楚地知道,双方都从挖掉敌人的眼睛,即摧毁飞机和系留气球使敌人失去判断能力开始的.""哦!是,真的."自从她一心钻研高深的学术,她的言谈举止都带上了点儿书呆子气:"他还硬说人们重又在使用以前的战术,您知道吗?在这场战争中,那几次远征美索不达米亚(美索不达米亚指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的地区,北到巴格达,南到巴比伦尼亚,有五千年的历史,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印度远征军于1914年12月占领巴士拉,1917年英国又占领巴格达,1918年取得摩苏尔.这里所指即此.)
(当时,她肯定是在布里肖的文章里读到有这么一回事)令人随时.千篇一律地想起色诺芬的撤退(色诺芬(公元前431—公元前350以前),希腊历史学家,曾出任希腊万人军司令官,率军在陌生的库尔德斯坦和亚美尼亚冲杀,公元前400年初撤回希腊,并以此为素材著《远征记》.)
,而
为了从底格里斯河前进到幼发拉底河,英国统帅部用上了独木舟,一种又窄又长的小船,当地的平底轻舟,远古时期的迦勒底人就曾经使用过的."这些话使我清楚地感到往事的那种停滞,它借助某种特有的重量无限期地停止在某些地方,致使人们重新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然而,坦白地说,由于我在巴尔贝克离罗贝不远的地方读到过的那些文章,我的印象更深刻,就象在法国农村找到塞维尼夫人笔下的林间小径,就象在东方,在关于库特阿玛拉的位置问题(贡布雷的本堂神甫如果把他对词源研究的嗜好扩大到东方语言的
话,还会说,库特阿马拉,库特酋长,"就象我们说峡谷子爵和百洛主教.")上,看到与《一千零一夜》关系那么密切的巴士拉这个名字重又回到巴格达的旁边,远在汤森德将军和戈林格将军之前的哈里发时代,水手辛巴德每次离开巴格达以后或回到巴格达之前,上船或下船前后都要经过的巴士拉.
  我对她说:"战争有一个方面的问题,我觉得,是他开始意识到了的,那就是它有人情味,看上去就象一种爱,或者一种恨,尽可以把它叙述得象一部小说,因此,如果有人唠唠叨叨说战略是一门科学,这对他理解战争毫无裨益,因为战争不是战略的,敌人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就象我们不知道自己喜爱的女人所追逐的目标是什么一样,而且,也许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计划.在一九一八年的三月攻势中,德国人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夺取亚眠的吗?我们一无所知,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变化,是他们在西部朝亚眠方向的推进最后定下了他们的方案.假若战争是符合科学规律的,那也得从另一面,象埃尔斯蒂尔画海那样去描绘它,并且象陀思妥也夫斯基叙述一个人的遭遇那样,以逐渐得到纠正的幻觉.信仰为出发点.况且,战争绝不是战略的,这一点太肯定的,倒不如说它是医学的,包含着种种意料不到的偶然事故,临床医生可以谋求避免的事故,如俄国革命."
  在这场谈话的全部过程中,希尔贝特一直谦卑恭谨地对我讲述罗贝,那口气更似议论我的故友,而不是她的亡夫.她仿佛在对我说:"我知道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请您相信,我是善于理解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然而,她肯定已不再感到对他的回忆的爱可能依然是远远地在影响她现时生活的特色的原因.所以,安德烈现在是希尔贝特形影不离的女友.虽说安德烈首先借助于她丈夫的才华和她自己的聪颖,已经开始进入虽说还不是盖尔芒特社交圈,却也比她从前交往的人们风雅得多的阶层,圣卢侯爵夫人屈尊成为她最要好的密友仍然令人惊讶.这件事仿佛是一种朕兆,说明希尔贝特对她所认为的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的爱好,说明她对社会地位真正下降的倾向.这也许是真实不假的原由.但我心中又想到了另一种解释方法,我总是那么深深地相信,我们所看到的集中于某地的形象虽然一般地与第二组的对称形象.却相距极远,它只是颇不相同的第一组形象的反映,或是它在一般情况下的效果.我在想,如果说人们每天晚上都注意到安德烈.她丈夫和希尔贝特在一起,那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年以前,人们已经看到过安德烈的这位未来的丈夫同拉谢尔在一起生活,后来他离开拉谢尔,找上了安德烈.当时的希尔贝特很可能由于生活的层次相距太远.地位太高,对此一无所知.但她后来应该能够了解到这一点,后来,当安德烈的地位上升,而她的地位则下降到她们能够互相瞥见的时候,此时,曾使那个男人离开拉谢尔的这个女人肯定对她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而那个男人大概对她也有一定的魅力,使她对他的倾慕更胜于对罗贝的爱.(我们听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用她那一口假牙造成的支离破碎的嗓音激昂慷慨地一再说道:"是的,正是如此,我们将建立宗派!我们将建立宗派!啊!您是多么了不起的音学(乐)家啊!"她把她那大单片眼镜竖起在圆睁的眼睛前,目光中流露出既被逗乐,又有表示歉意的神色,为她不能把这种欣喜维持得更长久一些而抱歉,但她已下定决心"积极参与建立宗派",直至最后.......作者注.)   因此,看到安德烈也许还能使希尔贝特想起她青年时代的罗曼史,想她对罗贝的恋情,不由得希尔贝特不对安德烈肃然起敬,希尔贝特觉得,圣卢爱拉谢尔更胜于爱她本人,而拉谢尔深深钟情的那个男人竟一头拜倒在安德烈的石榴裙下.也许相反,在希尔贝特对这对艺术家伉丽的偏爱中,这些回忆并不曾起到过任何作用,在这一事实中应该看到的,象许多人所做的那样,仅仅就是通常的社交界妇女所固有的对学习的兴味和求堕落的情致.希尔贝特也许早已把罗贝抛置脑后,就象我忘掉了阿尔贝蒂娜一样,就算她知道艺术家是为了安德烈而离开拉谢尔的,在见到他俩的时候她也绝没有想到这个事实,这个并不曾在她对他俩的偏爱中起过任何作用的事实.我们只有靠有关人士的见证,才有可能判定我的第一种解释不只可以成立,而且真实不假,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尚存的手段.只要有关人士能够带点洞察力和真诚对待自己的隐私,虽然,在对待自己的隐私时,洞察力已属罕见,真诚是绝对没有的.不管怎样,见到今天已经成为名角儿的拉谢尔,对希尔贝特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因此,当有人宣布她将在这次下午聚会上朗诵诗歌,朗诵缪塞的《回忆》(
著于1841年,是他与乔治.桑恋情的总结.)
和拉封丹的寓言诗,我心里感到不安.
  "可您怎么能出席那么多次聚会?"希尔贝特问我,"您这是遭人谋财害命哇,我可没有想到您会是这样的.当然,我不只希望在我舅母的阔绰排行中见到您,而且在其它地方都能见到您,"她狡黠地加了一句,"因为这里有我舅母."她成为圣卢夫人的时间比维尔迪兰夫人进入这个家族的时间还早一些,所以,她从来就以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自居,并且认为她的舅舅使她受到了损害,因为他有失身份娶维尔迪兰夫人为妻,确实,她在家里也真的曾千百次听到大家当着她的面嘲笑这桩婚事,当然,大家也议论过圣卢降低身份同她结婚,只是她不在场的时候.她还因此越加做出瞧不起这位出身寒微的舅母的样子,而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则出于类似使聪明人避开习俗时髦的逆反心理和老人对回忆的需要,为了尽可能给自己高贵的新貌一个往昔,在提到希尔贝特的时候她总爱说:"我告诉你们,我跟她的关系可是源远流长,我十分了解这孩子的母亲,喏,她母亲是我表姊妹马桑特的好朋友.她就是在我家里认识希尔贝特的父亲的,至于可怜的圣卢,我先就认识了他那一家子,他的亲叔叔,从前在拉斯普利埃,是我的至交."听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这么一介绍,有人便对我说;"您瞧见了,维尔迪兰家族可绝不会是波希米亚流浪部落,他们与圣卢夫人那家子是世交."我也许是唯一从我外祖父那里得知维尔迪兰家族不是
波希米亚流浪部落的人,然而那恰恰不是因为他们认识奥黛特,可见人们随心所欲处理不再有人了解的过去的故事,就象讲述在谁都没有到过的地方所作的旅行."总之,"希尔贝特下结论说,"既然您有时也从象牙塔里出来一下,那么,不妨到我家去,我邀上几位可畅叙衷曲的才智之士举行个别知己密友的小型聚会,这对您不更加合适吗?象这里的这种庞杂玩竟儿可不会对您的脾胃的.我看到您同敝舅母奥丽阿娜谈话,她要怎么好有怎么好,可要说她并不属于具有远见卓识的人物.却也并不冤屈了她."
  我不可能把我一个小时以来的想法告诉希尔贝特,但我相信要是纯然从消遣考虑,她将能帮助我得到乐趣,这种乐趣,我觉得,也就是谈谈文学,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谈未必就能比同德.圣卢夫人谈得多一些.当然,从明天起,我希望重新开始过与世隔绝的生活,虽说这一回带着目标.即使在我家,我工作的时候,我也不会让人进来看我,完成作品的职责比讲究礼貌.或者甚至让人满意都更重要.很久没有见到我的人们也许会坚持要进来,他们已经见到我,肯定我的身体已经复元,当辛勤工作或艰苦生活的一天结束或中断的时候,他们需要我,就象当初我需要圣卢那样.还因为,象我在贡布雷的时候就发现的那样,我刚瞒着父母二老作出其实是很值得称道的决定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另一只标出的却是工作时间,当罪犯的刻度盘上标着早已悔过和立意修善的时刻,另一只却才敲响法官惩处罪孽的钟声.不过,我会鼓起勇气告诉前来看望我或让人来找找我的人说,我需要尽快地了解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我与自己有一次十分重要的紧急约会.然而,尽管我们真正的自我和另一个我之间关系不大,由于异义而同形,也由于它们共有一个肉体,使你牺牲比较容易完成的职责.甚至牺牲自己的乐趣的克己行为会被旁人视作利己主义.
  更何况我还不正是因为忙于完成与那些抱怨见不到我的人们有关的事情才远离他们.过着索然的生活?我还不是为了能更深入一步关心他们?这种事与他们在一起是做不成的,我正力求使他们了解自己的情况,力求清楚地认识他们.就为了淡而无味的社交接触的乐趣,排斥任何渗透的泛泛接触的乐趣,把一个个夜晚付诸东流,悄悄然用我同样空洞无物的话语声与他们轻喘弱息般的话语声相呼应,这样的生活再过上几年又有何益处?他们做的那些动作.他们说的那些话.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气质,我努力描绘出它们发展的曲线并从中演绎出法则,这样做不是更有意义吗?不幸的是我还得同那些设身处地为他人一想的习惯作斗争,如果说那种习惯有益于作品的构思,它却会推迟作品形诸笔墨.因为它通过繁文缛礼不仅迫使我们为他人牺牲自己的欢乐,而且还得牺牲自己的职责,当我们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时候,这种职责,不管是怎么样的职责,哪怕是对一个在前线起不到任何作用而留在他尚能派上用场的后方的人来说,这种职责也会似是而非地显得仿佛是我们的欢乐.
  我远不象那些伟人有时候所以为的那样,因为这种没有朋友.无人可与交谈的生活而认为自己不幸,我发现,消耗在友谊中的激奋的力量是一种悬伸物,它以一种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背离现实的特殊交情为目标,这种力量本来应能把我们导向这个真实的.然而,说实在的,当休息和社交活动的间隙变成我不可或缺的东西时,我感到,与其进行社交界人士所以为的对作家有利的学术交谈,不如同如花似玉的少女两情缱绻,这种轻松愉快的恋情将是我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允许我那象只能饲之以玫瑰花朵的骐骥般的想象可以选择的粮秣.我在突然间重又萌生的希望,正是当初在巴尔贝克,当我看到阿尔贝蒂娜.安德烈和她们的女友们从海滨走过的时候所曾有过的梦幻,当时我还不认识她们.可是,唉?我却已经不可能再寻求找回此时此刻恰恰是我十分强烈地希望见到的她们了,使我今天见到的所有的人,也包括希尔贝特在内的所有的人改头换面的时间的作用果没有夭亡也定然如此.我因为不得不伤及过去的她们而感到痛苦,因为,使人们发生变化的时间并不改变他们保存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当我们领悟了那么新鲜地贮藏在我们记忆中的东西在生活中已不可能再拥有的时候,当我们发觉在我们的内心中显得那么美好的东西再也不可能在外界接近它,再也不可能接近激起我们的欲望.某种完全属于个人的欲望,希望在一个同龄人,也就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和再见到这美好的东西的时候,再也没有比存在于人的衰变和回忆的不变之间的那种对比更令人痛苦的了.正如我常常已能有所揣测的那样,那是由于被我们认为只有在我们想要的人身上才有的东西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人.然而,在这一点上,似水年华为我提供了更完整的证明,因为,二十年后,我本能地想要寻找的并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些姑娘,而是现在拥有当时属她们所有的青春活力的姑娘(其实,这不尽然是由于忽略已逝的时光而与现实大相径庭的肉欲的复苏.有时,我还会希望出现奇迹,使我的外祖母.阿尔贝蒂娜与我所以为的相反,依然活在人间,来到我的身旁.我以为看到了她们,我的心向她们扑去.我只是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她们真的还活着,那么,阿尔贝蒂娜现在的模样该同当初我曾在巴尔贝克见到过的戈达尔夫人的样子差不多了.而我的外祖母,过了九十五岁高龄,我也绝不可能再看到她平静慈祥的笑颜,我现在想象中的笑颜,我想象中的武断就象在给天主上帝装上一部胡子,或者象十七世纪,人们在表演荷马笔下的英雄时给他们穿上贵族的奇异服饰,全然不管他们是古代人物).
  我望着希尔贝特,心里却并不想:"我真希望再见到她",然而我却对她说,倘使她能在邀请我的同时,还邀上一些年轻姑娘,我是很乐意的,可能的话,最好是家境贫寒的姑娘,让我用一些小小的礼品就能使她们高兴,其实我对她们也一无所求,只愿她们能唤起我心中的幻想,使往日的哀愁死而复生,也许,不大可能地会有一天,得到一个纯洁无邪的亲吻.希尔贝特莞尔一笑,接着显出认真思索的神态.
  就象埃尔斯蒂尔喜欢看到妻子在自己面前成为他在作品中经常描绘的威尼斯美色的具体体现那样,我给自己寻找的借口是,我受到了某种美学的自私心理所吸引,把我引向能造成我痛苦的姣好女性.而且,对我可能还会见到的未来的希尔贝特们.未来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们和未来的阿尔贝蒂娜们,我怀有一种类似偶象祟拜的感情,就象漫步在美不胜收的古代大理石雕塑群中的雕塑家,我觉得,她们将会给予我灵感.然而,我还应该想到,在接触到她们每一个人之前,先应有我对包围着她们的那种神秘的感知,因此,与其请希尔贝特帮我介绍几位少女,还不如
我自己到那些在我与她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连结的地方去,使我们感到在我们与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逾越的东西,或者在海滨,去游泳的路上,到我们感到她们虽然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的地方去.我的神秘感就是这样被先后援用在希尔贝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阿尔贝蒂娜和许多别的女人身上的.无疑,不认识的和几乎是不可认识的变成了认识的.熟悉的.无关痛痒的或者痛苦的,然而却从其往昔保留下了某种魅力的.说真的,就象在邮差为了讨些年赏而给我们送来的那些日历里,没有哪一年能在它的封面或某一天的插页中见到我希望在那里见到的女子的图象.图象上的女子,例如,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仆.奥士维尔小姐或者某个我在报上的社交报道中看到过的姓氏,属于那种"大批可爱的华尔兹舞伴"的少女,由于有时是我从来都没见到过的女子,使图象往往更显出它的任意性.我推测她是天生丽质,钟情于她,并为她拼凑起一具理想的胴体,亭亭玉立在她家地产所在省份的景物中,这是我从《城堡年鉴》上看来的.至于对我认识的女子而言,这种背景至少是双重的.她们各各不同地矗立在我生命进程的不同点上,矗立在那里象当地的护女神.她们所处的背景首先是梦幻的,景物并行的线条把我的生活划成方格,我便在那里潜心于她的想象.其次是从回忆的角度所看到的,她被包围在我以前认识她的时候所处的景物中,她现在使我回想起来,她依然被固定在那些地方,因为,如果说我们的生活漂泊不定,我们的记忆却深居简出,我们不停的冲刺也徒劳无益,我们的回忆被牢牢地铆住在我们早已离开的那些地方,并且继续在那里组合它们与世无涉的生活,就象旅行者到了一座城市,在那里交上一些临时的朋友,在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不得不抛下他们,因为他们走不了,他们得留在那里,在教堂前.港口边.庭院里的树木下结束他们的长昼.他们的生命,就象他仍然在那里一样.所以,希尔贝特的影子不仅投射在法兰西岛的某一座教堂前,这是我想象中的她,而且还投射在梅寨格利丝那边一座公园的花径上,德.盖尔芒特夫人的
身影则投在一条潮湿的路上,那里爬满一串串纺锤状姹紫嫣红的花果,或者在巴黎街头金色的朝霞中.而这第二个身影,不是产生于欲念,而是来自于回忆的身影对她们每一个人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我在各个不同时刻多次认识的,在这种时刻,她们对于我已是另一个女人,而我自己也已不是原来的我,正沉浸在另一种颜色的梦里.现在在当初每年的梦周围集结起了对我认识的某个女子的回忆,而支配这些梦的法则是:所有与某人,如我童年时代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关的,借助某种吸引力集中在贡布雷周围,而与即将邀我共进午餐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关的一切则集中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动辄生气的人周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好几个,就象从一身玫瑰红服饰的妇人算起有好几个斯万夫人一样,岁月惨淡无色的太空间把她们一个个分隔开,我已不可能从一个跳跃到另一个,除非我有本事离开一个星球去到中间隔着太空的另一个星球.这个星球不仅被隔开,而且还不同,装点着我在区别极大的时期做过的各种
梦,就象一个特殊的植物区,里面的奇花异葩在另一个星球上是见不到的.以至在我打算既不到德.福什维尔夫人家去,也不到德.盖尔芒特夫人那里去吃午饭,因为这会把我带到一个何其不同的世界,即作了这样的打算以后,我仍然不能对自己说,她俩一个是热纳维埃夫.德.布拉邦特的后裔.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是同一个人,另一个也就是那个一身玫瑰红服饰的妇人,因为我心中一位有教养的人在这么肯定,其权威性就象一位学者对我说星云银河是由同一颗星星分裂形成的那么可靠.例如希尔贝特,我不加考虑地便请求她让我拥有一些象过去的她那样的朋友,因为她对我已经只是德.圣卢夫人了,在见到她的时候,我不再想到她在我过去的爱情中曾担任的角色,她也把这个角色忘了.贝戈特对我而言重又变成了仅仅是他那些书的作者,我对他的赞赏并没有使我想起
(只是在罕见的.完全隔断的回忆中才有过)自己当初被介绍给这个人时的兴奋,以及在穿着白裘皮服装的人们中间,在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托架和蜗脚桌上那么早就送来了,那么多灯的客厅里,在堆满紫罗兰的客厅里,与他交谈使我感到失望和惊诧.所有构成第一个斯万小姐的回忆实际上已经从目前的这个希尔贝特身上切割下来,由另一个天地的引力把它们吸引得远远的,吸引到贝戈特说过的一句话的周围,同这句话结合成一体,沉浸在英国山楂的芳馨之中.
  今天的这个希尔贝特的残余面带笑容听完了我的请求.接着她露出严肃的神色思考起这个请求来.我为此感到心情轻松,因为这样她便不会注意到另一群人,她看到了一定会感到不痛快的那群人(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我碰到过夏吕斯先生.她觉得他实际上变得更"衰退"了.社交界的人们在区分智力高低的时候,不仅对智力相差无几的不同人士作这种区分,对同一个人一生中的各个时期也区别对待.接着她补充说:"他生来活脱活现地象我婆婆,而现在更惊人地酷肖她了."这种相象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之处.我们知道,有些女人几乎可以说是以最大的精确性将自己的形貌投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唯一的谬误在于性别不同.这是一种不能被称作felix culpa(拉丁语,幸运的差错)的阴错阳差,因为性别反过来又影响一个人的个性,男子身上被女性化了的东西便成了矫揉造作.敏感的矜持,等等.尽管脸上胡子拉碴,颊髯遮去了通红的面颊,那里总有一些能与母亲的外貌相叠合的线条.夏吕斯家的人难得有老而不衰的,而在他的衰老中,人们总能惊异地辨认出臃肿的脂肪和搽脸香粉下一位永远年轻的佳丽的残片.就在此时,莫雷尔走了进来.公爵夫人对他热络得令我有点张惶失措."啊!我不介入家庭纠纷,"她说,"您不觉得家庭纠纷令人讨厌吗?"......作者注.)
.我发现,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正同一个十分丑陋的老婆子高谈阔论,我望着她,压根儿就猜不出她是谁:我对她绝对地一无所知,实际上,此时在与希尔贝特的舅母.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话的是拉谢尔,也就是那位红得发紫的女伶,在这次聚会上她将朗诵维克多.雨果和拉封丹的诗篇.公爵夫人由于意识到自己在巴黎历来占有头等重要的地位(她并不知道这种地位只存在于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的人们的头脑中,许多新人物,倘使他们哪儿都没见到过她,倘使他们从没在哪场高雅聚庆的报告中看到过她的姓名,还会以为她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在尽可能少.间隔时间尽可能长的访问中才打着呵欠到她说的.让她厌烦得要命的圣日耳曼区来露个脸儿.相反,他却会突发异想地同她认为有意思的这个或那个女伶共进午餐.她经常出入一些新建的社交中心,在那里,她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加我行我素,她仍然认为容易厌倦是智力优势的表现,然而她是用某种粗暴的态度,使她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的粗暴来显示这种优势的,当我同她谈到布里肖的时候,她说:"他让我整整厌烦了二十年",而当康布尔梅夫人说:"请
重读叔本华关于音乐的论述"的时候,她态度粗暴地说:"重读这话真算得上是金科玉律了!
啊!不行,我们恰恰就是不该这么做,"从而提醒我们注意这句话.老阿尔邦笑了,他认出了盖尔芒特精神的表现形式之一.希尔贝特比较现代派,她保持不动声色.她尽管是斯万的女儿,却象母鸡孵出来的鸭子,比较超脱,她说:"我觉得这还是有它动人之处.它具有一种令人可喜的敏感."
  因为,如果说在这二十年间的那几个阶段中,小集团群按新星的引力大小而解体改组,而且新星本身也必然地会远去,然后又重现,那么在人们的头脑里则进行了凝聚,然后是分裂,然后又是凝聚.如果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而言曾是好几个人,那么,对德.盖尔芒特夫人.或者对斯万夫人等等而言,某人也可以是几个人合成的,他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某个阶段可以是一个红人,从发生德雷福斯案起则成了盲信者,或者傻瓜蛋,对他们而言,此案改变了人的价值并另行分派,而自此以后,派别还在分化改组.其中起到强有力的作用和添加它对纯然智力亲合的影响的则是已逝的时间,它使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反感,蔑视,甚至导致反感.蔑视的原由.如果我们分析一下小康布尔梅夫人的优雅风姿,我们就会发现她是我们商行的买卖人絮比安的女儿,而使一个买卖人的女儿能引人嘱目的原因是她父亲为夏吕斯先生弄到一些人手.然而,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只产生了些许明明灭灭的效果,那些已经遥远的起因,不仅不为许多人所知,就连那些知道的人也已把它们遗忘了,他们更多地看到的是目前的光辉,而不是往日的耻辱,因为人们总是以目前的含义去理解某个姓氏的.这些沙龙的变化,其意义也便在于它们是已逝去年华的一个效果和记忆的一种奇观.
  公爵夫人还在犹豫,她怕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着她欣赏的巴尔蒂和米斯丹盖的面与她闹上一场,但她肯定有拉谢尔当她的朋友.晚辈后生们便因此断定她徒有虚名,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大概是那种有点象河狸式的人物,从来就没有整个儿地属于上流社会过.确实也有两位贵妇与她争夺某些君主的青睐,她还得费一番力才能把他们请来吃饭.然而,一方面因为他们很少来,他们还认识一些毫无可取之处的人,另一方面出于盖尔芒特家族对老式社交礼仪的迷信(她既讨厌那些颇有教养的人,又坚持要良好的教育),公爵夫人让人写上:"陛下曾谕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曾垂顾......"新阶层的人们对这类用语一无所知,于是更断定德.盖尔芒特夫人地位低下.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同拉谢尔的这种亲密关系正可以说明,我们认为她斥责风雅是故作姿态.假话骗人,其实错怪了她,我们认为她拒绝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的行为不是顾及才智,而是为了冒充高雅,其实又错怪了她,她觉得侯爵夫人愚蠢,只是因为侯爵夫人还没有达到目的便让人看出她在冒充高雅.然而同拉谢尔的这种亲密关系还能说明,公爵夫人本身实在是才智平庸的人,至迟暮之年,当她厌倦了社交生活的时候,由于对真正实在的才智一无所知和出于那种随心所欲的一点妄想,她不满足于已取得的.希望获得新的成就.这种随心所欲会使有些十分体面的妇人认为以实在令人头疼的方式结束夜晚"是多么地有趣",她们闹恶作剧,半夜三更去叫醒某人,披着晚大衣到那个人床边呆上一段时间,最后都找不出话说了,这才发现时间实在太晚了,才去睡觉.
  还应该补充说一说的是,最近以来,朝秦暮楚的公爵夫人对希尔贝特的反感使她得以从接待拉谢尔中获得某种欢乐,而且使她得以发扬光大盖尔芒特家族的一条格言,那便是站在某些人一边(几乎是死心塌地地)帮助争吵的大有人在,人们不得不对夏吕斯先生采取的策略加强了"我用不着做"的独立性.如果你追随夏吕斯先生,他会使你同大家闹得不亦乐乎.
  至于拉谢尔,如果说她为了结交上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确实煞费苦心(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能从伪装的矜持和刻意的冷淡下辨别出这番苦心,她的矜持和冷淡反激公爵夫人,使她高度评价女伶的不落俗套),那么,一般地说来这大概也因为从某个时期起,上流社会人物对不肯回头的浪子的吸引力,同时还有那些过惯自由放纵生活的浪子对上流社会人物的吸引力,双重回流,与政治范畴中相互间的好奇心和打过仗的民族间缔结同盟的愿望是差不多的东西.然而,拉谢尔产生这种欲望恐怕还有其比较特殊的理由.过去,正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正是这位德.盖尔芒特夫人使她当众蒙受奇耻大辱.拉谢尔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也没有原谅她,然而,公爵夫人因此而获得的在她心目中的威望永远都不会消失.我正想把希尔贝特的注意力从公爵夫人与拉谢尔的谈话上转移开去,她们的谈话被打断了,因为女主人在寻找拉谢尔,该由她朗诵了,她与公爵夫人分手后很快出现在台上.
  然而,就在此时,在巴黎的另一头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我已经说过,拉贝玛也邀请了一些人去喝茶,为她的儿子.媳妇庆贺.她的客人们却迟迟不来赴会.当她得知拉谢尔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那里朗诵诗歌的时候(这使拉贝玛这位大演员十分恼火,对她说来拉谢尔仍是个无名小辈,大家让她在由她拉贝玛领衔主演的戏里露个脸儿,是因为圣卢给她买了登台演出的服饰,更使她恼怒的是,巴黎流传着一条新闻说,这次邀请虽说是以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名义发出的,实际上在亲王府接待来客的却是拉谢尔),拉贝玛硬是给一些忠实可靠的朋友写了信,邀请他们务必光临共进茶点,因为她知道他们也是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朋友,亲王夫人还是维尔迪兰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然而,时间过了,还谁都没到拉贝玛家.有人曾经问布洛克想不想去,他毫不隐讳地问答说:"我不去,我更想去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那里."唉!实际上,这正是大家所决定的.拉贝玛得了绝症,她因此而不得不很少出入社交界,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日渐恶化,但是为了满足她女儿奢侈生活的需要,她那既有病又懒惰的女婿无法给予满足的需要,她重又登台演出了.她知道这样做会缩短自己的有生之日,但她给女儿女婿带回丰厚的酬金,她要让女儿高高兴兴,她讨厌她女婿,可又在拍他的马屁,因为她知道女儿十分爱他,她怕要是自己得罪了他,他会恶劣地让她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女儿.拉贝玛的女儿暗中为给她丈夫治病的医生所爱,她自欺欺人地认为那一次次《菲德尔》的演出对母亲的生命无碍大事.她几乎可以说强逼着医生对她这么说,从医生给她的答复和她全然不顾的那些病历报告中,她也只记住了这一点.实际上,医生是说过他觉得演出对拉贝玛并没有很大的不妥.他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可以讨他心爱的少妇的欢心,也许还出于愚昧无知,因为,不管怎么样他也知道这是不治之症,当结果会缩短病人的受苦时间的事情对我们本人有利的时候,我们也便心甘情愿地听任它去缩短了,也许还愚蠢地以为这还使拉贝玛高兴,从而对她也有益,这种愚蠢的想法就在他从拉贝玛的孩子们那里得到一个包厢,并且为了看戏丢下他所有的病人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还得到了证实是对的,他觉得她在舞台上生气勃勃与她在城市生活中的奄奄一息一样地异乎寻常.确实,我们的习惯使我们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完成乍看上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甚至使我们的机体适应这种生活.谁曾看到过一位患有心脏病的马术大师表演各种绝技?真叫我们不敢相信他的心脏居然经受住了这绝技表演的一分钟.拉贝玛也是一位久经舞台生涯的老将了,她的机体器官已完全适应舞台要求,她能在卖力中偷巧,做到令观众看不出破绽,令人以为她身体很好,只是有些纯属神经性的和臆想的疼痛.在向希波吕托斯表白心迹的那场戏以后,拉贝玛徒自感到自己将熬过这令人恐惧的夜晚,她的戏迷们拚命为她鼓掌,宣称她空前地美丽.她在极度疼痛中回家,心里却很高兴,因为能给她女儿带回那些蓝色的钞票,出于老年人代代相传的顽皮童心,她惯于把钞票紧紧地塞在长统袜里,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它们抽出来,希望博得一笑,换来一个亲吻,不幸的是这些钱只够女婿女儿给他们的府邸增加一些新的装饰品,他们的府邸就在他们母亲所住公馆的隔壁,里面不断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扰乱了著名悲剧坤伶何其需要的睡眠.他们按照时尚的变化和适应他们希望能接待的X或Y先生的需要改装他们的每个房间.而拉贝玛感到唯一能平息疼痛的睡意已逃之夭夭,她只好不睡,心中却不免蔑视那些加快她死亡的到来和使她剩下的最后这些日子变得十分难受的漂亮玩意儿.无疑,或多或少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鄙视它们,这是对伤害我们,而我们却又无力阻止的东西合情合理的报复.然而,这还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才华,从年纪很轻的时候起她就知道所有这些时尚的抉择的微不足道,所以她本人始终忠于她素来尊重的传统,她是这个传统的化身,这个传统使她仍如三十前那样判断人事,例如,并不把拉谢尔看成今日事实上已名噪一时的坤伶,而仍是她当年所识的小粉头.其实,拉贝玛并不比她女儿好,正是从她身上,通过遗传和出于十分自然的钦佩而变得更为有效的榜样的感染,她女儿摄取了她的自私.冷酷无情的嘲弄和自己意识不到的残忍.只是,拉贝玛把这一切传给她女儿后,她自己得到了解脱.况且,拉贝玛的女儿即使并不经常地有工人在家里敲敲打打,她照样会骚扰她的母亲,因为年轻人残酷.轻率的吸引力总使老人.病人感到体力不支,使他们为了跟上步伐而疲于奔命.他们每天都换上一批人来用午餐,而拉贝玛如果不露面,人家就会觉得她自私自利,扫她女儿的兴,人家指望靠这位著名的母亲在场勉为其难地吸引住某些新近建立的不肯轻易光顾的关系.他们还对这些关系"许下诺言",举办一次有她参加的户外活动,表示庆礼.这位可怜的母亲本来为了对付盘踞在她膏肓间的死亡已忙得不可开交,现在还不得不一大早就起床,就出门去.更有甚者,由于当时,才艺出众.红得发紫的雷雅那在国外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女婿觉得拉贝玛不该就此销声匿迹,他希望这个家也能捞上那么多荣誉,于是强迫拉贝玛轮回演出,拉贝玛不得不注射吗啡,这可能导致她因肾脏衰竭而死亡.同是这种风雅.社会声誉和生的诱惑,在节庆之日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那里起了吸入泵的作用,以抽气机的强力,把拉贝玛家最忠实的常客全都吸到那里去了,而在拉贝玛家的情况则相反,也因此故,只剩下绝对的空白和死.有个年轻人,由于吃不准拉贝玛家的喜庆是不是也一样热闹,跑来了.当拉贝玛看到时间已过,知道大家已把她抛弃了的时候,她让人上点心,他们围着桌子坐下,然而那气氛却象是吃丧葬饭.有一年四旬斋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四(狂欢日)夜晚,拉贝玛照片上的形象曾使我心猿意马,而现在的这张脸上能使我想起当年风韵的东西已荡然无存.就象老百姓说的,拉贝玛脸上已挂着死亡.这一回她看上去才真象雅典阿克罗波利斯的埃雷克泰永神庙中的大理石雕象了.她硬化的动脉快变成了化石,看上去象绕着面颊刻出的长长的绦带,没有生命的僵硬,那双神采全无的眼睛与那羸得可怕的面孔相比之下还算活着,闪烁着微弱的光象酣睡石块间的蛇.那位出于礼貌留下用茶的年轻人不断地看着钟点,心里牵挂着赶快去盖尔芒特府参加热热闹闹的欢庆活动.拉贝玛没说一句责备弃她而去的朋友们的话,那些朋友们还在天真地希望她不知道他们去了盖尔芒特府.她只是嗫嚅地说:"让一个象拉谢尔这样的人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府举办庆祝会,只有在巴黎才碰得上这码事儿."她默默地.庄严缓慢地吃着禁止她吃的糕点,活脱一付按丧葬规矩办事的样子.使"茶点"的气氛更加抑郁的是姑爷大发雷霆,因为与他们伉俪如此熟稔的拉谢尔居然没有邀请他们.更使她伤心的是那位应邀而来的年轻人对他说,他与拉谢尔相当熟悉,如果他现在就到盖尔芒特府去的话,他也许还来得及让她邀请这对轻佻的夫妇.然而,拉贝玛的女儿太了解拉谢尔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是何等低微,请求从前的粉头赏脸邀请无疑是用绝望杀了她母亲.因而,她对那位年轻人和她丈夫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在这次用茶点过程中,她脸上不时露出想去乐一乐的神色,耍小性儿,以示对剥夺他们这一乐趣的老不死的母亲的报复,老太太只装没看到女儿噘起的嘴巴,不时对年轻人有气无力地说句把客套话,这是唯一应邀而来的贵宾,然而,把什么都一古脑卷往盖尔芒特府,连我自己也被吸引到那儿去的那台抽气机力大无比,贵宾起身走了,留下费德尔或女尸,人们已不怎么清楚她是这两个中的哪一个,留下她,还有她的女儿.女婿,去吃完这顿丧葬饭.
  女演员刚刚扬起的嗓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运用的手法挺巧妙,这种手法是把演员正在朗诵的诗假设为开口朗诵前就已存在的整体,我们听到的只是这个整体中的某个片段,好象艺术家正走在一条路上,有一时她走到我们能听到她朗诵的地方.
  要朗诵的那几首诗差不多全是大家所熟悉的,一宣布便把大家逗乐了.可是当大家看到女演员在开始前先用迷惘的目光四下搜寻,带着哀求的神情举起双手,呻吟般地吐出每个词的时候,每个人都为这种情感的卖弄感到不自在,甚至产生反感.谁也没料到诗歌朗诵竟能是这样的玩意儿,渐渐地大家习惯了,也就是说大家忘了最初的不舒服,品出了其中的韵味儿,心下比较着几种朗诵方法,最后对自己说:这样比较好,这里处理得差一些.然而,第一次,谁都不敢瞄旁人一眼,就象在一场普通诉讼中看到律师举起垂着宽大袍袖的手臂,朝前走去,用咄咄逼人的口气开始辩护时那样,因为,大家觉得这样朗诵挺怪,也许应该说是极妙,等待着心里有个肯定的看法.
  然而,看到这个女人还没有发出一声,先自屈膝,展开双臂,仿佛摇晃着一个看不见的人,然后变成膝盖外翻,突然用哀怨的语调就为了读几句为人熟知的诗,听众无不愕然.人们我看你,你看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有些缺乏教养的年轻人克制住没有放声大笑.各人向自己的邻座偷偷瞅上一眼,就象在高雅的宴席上,面前放着一件新餐具,螯虾叉.砂糖锉之类的,我们不知道它的用途和使用方法,于是望着一位较有权威的客人时采用的那种目光,盼着他先使用这种餐具,让大家有可能仿效.当有人引用一句我们不知道,却又要佯装知道的诗时,我们也这么做,好象在一道门前退后一步,把说出这句诗何人所作的乐趣,特别照顾般地让给一位文化修养较高的人.就这样,大家一边聆听着女演员的朗诵,一边低垂着脑瓜,用审视的目光瞄着,等待别人率先发出笑声或批评或哭泣或鼓掌.德.福什维尔夫人正巧从盖尔芒特回来,公爵夫人几乎是让人从那块领地上逐出来的,她带上一副专心致志的紧张样子,几乎让人不折不扣地感到不痛快,这或者是为了表示她是行家里手,不同于芸芸众生,或者是出于对不大精通文学之道.有可能对她谈谈其它事情的人的敌意,或许她正聚精会神,以便弄清楚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许是因为她既觉得这"挺有意思",却又并不"喜欢",至少不"喜欢"用这种方法朗诵某些诗.这种态度本来仿佛该由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来采取才是.可由于这是在她家里,而且她越是有钱就变得越小气,她打定主意只给拉谢尔五朵玫瑰花,所以她只捧场了事.她不时发出声声兴奋的叫喊,施加影响.刺激情绪.只是在此时,她恢复了维尔迪兰的面目,因为她看上去是为自己的乐趣听诗,那样子就象要人家为她一个人朗诵,不期然还有五百个人,她的朋友,他们是她允许来的,仿佛是让他们偷偷地来看她高兴.
  与此同时,我发现女演员在朝我送秋波,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丝毫自尊心上的满足,因为她又老又丑,况且那神情也带着一定的保留.在整个朗诵过程中,她让双眸闪烁着一种既克制又给人强烈感受的微笑,仿佛是她极欲从我得到某种允诺的诱饵.然而,有几位不大惯于听诗朗诵的老妇人在对她们身旁的人说:"您看到了吗?"暗指女演员庄严.悲剧性的手势,她们不知道是该褒还是该贬.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感到这种微弱的浮动,诗刚朗诵到一半,便大喊一声作了成功的判决:"妙哇!"她大概以为已经朗诵完了.此时,不止一位客人偏要以赞许的目光和颔首来为这一声断喝助威.也许,与其说是为了表示他们对朗诵者的理解,不如说是为了显示他们与公爵夫人的关系.诗念完以后,由于我们就在女演员的一边,我听到她谢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旋即利用我就在公爵夫人身旁的机会,她朝我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向我问了个好.这时我才明白这是一位我应该认识的人,我才明白,与我把福古贝先生之子的热忱目光当成人家认错人的问候相反,女伶被我当成欲望的目光只是一种克制的怂恿,希望我认出她来,向她致敬.我含笑答礼."我肯定他认不出我了,"朗诵者对公爵夫人说."不,",我信心十足地说:"我完全认得出您来."那好,我是谁呢?"我对此绝然一无所知,我的处境变得很微妙.幸亏,如果说这个女人在十分自信地朗诵拉封丹那些美妙绝伦的诗句时,心中出于善意.愚昧或者不安只是在想难以同我打招呼的话,即在她朗诵这些美好的诗句时,布洛克出于错误的责任观或一出风头的欲望,却在一心一意地作着准备,等到诗一念完,他便象被围困的人试图突围那样一跃而起,即便不是从邻座身上,也是从他们脚上踩过去,去祝贺朗诵者.他在我耳边说:"在这儿见到拉谢尔,真奇怪!"这个神奇的名字立即破除了使圣卢的情妇变成这个污浊不堪的陌生老婆子的魔法,即在人家告诉我她是谁的同时,我也完全认出她来了.布洛克对拉谢尔说:"朗诵得真好,"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他就心满意足地走了,再一次费了那么大的劲,再一次弄出那么大的声音回到他的座位上去,而拉谢尔则还要等五分多钟朗诵第二首诗.当她把那首《两只鸽子》又朗诵完了的时候,德.莫里安瓦尔夫人走近德.圣卢夫人,她知道德.圣卢夫人文学造诣颇高,却有点忘了她还象她父亲那样才思敏锐,好挖苦人.她问德.圣卢夫人道:"这就是拉封丹的寓言诗,是吗?"她以为自己听出了这首诗是谁的,却又不能完全肯定,她对拉封丹的寓言诗知道得很少,再者,她认为那是些儿童读物,不登大雅之堂.善良的女人在想,女艺人之所以能获得这么大的成功,大概是因为她模仿了拉封丹寓言的风格吧.希尔贝特无意间又加深了她的这种看法,因为她不喜欢拉谢尔,她原想说象这样的朗诵法使寓言诗的味儿一点都没有了,她十分巧妙地表达出这种想法,用的正是她父亲的方式.使天真的人们吃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四分之一是表演者自己的创造,四分之一是疯狂,四分之一毫无意义,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拉封丹的",这便使德.莫里安瓦尔夫人得以肯定刚才听到的不是拉封丹的《两只鸽子》,而是一篇改编处理过的东西,其中最多只有四分之一是拉封丹的,这种看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讶.因为听众也是异乎寻常地无知.
  然而,布洛克的一位朋友来迟了,反而使布洛克能够洋洋得意地问他可曾听到过拉谢尔的朗诵,把她的朗诵不同凡响地描绘一番,他夸大其实,并在向别人叙述.揭示这现代主义的朗诵中突然获得他在听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感受过的奇特的乐趣.接着,布洛克带着夸张的热情细声细气地祝贺拉谢尔,并给她介绍他的朋友,这位朋友声称,他对谁都还没有象对她这么赞扬过.至于拉谢尔,她现在已经认得了一些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并且不自觉地在模仿她们,她答道:"啊!您太过誉了!实在不敢当."布洛克的朋友问起她对拉贝玛的看法."可怜的女人,她好象不幸至极.她以前倒可谓不是没有才华,因为说穿了,那也不能是真正的才华,她尽爱些可怕的东西,不过,当然罗,她毕竟还起了点作用.她演得比别人都逼真,而且此人正直宽厚,她为别人破了产.而由于她很久以来已经赚不到一个铜子儿了,因为公众早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她演的东西了,所以......"她笑着补充说,"再者,我该对您说,当时我还太年轻,不可能有所体会,很自然,我的年龄使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直至最近一段时间.""她以前不大善于朗诵诗吧?"布洛克的朋友为了吹捧拉谢尔,试探着说.拉谢尔答道:"啊!她从来就没有好好朗诵过一首诗,那是散文.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大杂烩,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诗."
  然而,我却发现逝去的时间并不一定带来艺术上的进步.就象十七世纪的一位作家,虽然他没有经历过法国大革命,不知道科学上的发明创造,没有遭遇世界大战,却可能比今天的某一位作家高明,法贡就可能是一位与布尔邦一样伟大的医生(这里天份之高抵销了学识的不足),同样,象大家所说的,拉贝玛就比拉谢尔高明一百倍,而时间在使她与埃尔斯蒂尔一起当上明星的同时,过高地评价了一个庸才和树立了一位天才.
  圣卢的旧情妇诽谤拉贝玛,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她年轻的时候就可能这么做过.即使当时她没有诽谤,现在她也会这么做的.一名最聪颖.最善良的社交界妇女当上了演员,在这种对她说来崭新的职业中施展天赋资质,一帆风顺地获得成功,时隔很久以后如果遇上她,我们会惊讶地听到她讲的不是她自己的语言!而是女伶们的语言,她们特有的恶毒攻击同行姐妹的语言,这便是他们有了"三十年舞台经历"后在人身上新增的东西.拉谢尔已有三十年舞台生涯了,她也不能与众不同.
  "我们有什么说什么,这令人赞叹,"公爵夫人说:"它有线条,有特色,处理得很巧妙,从来还没有谁象这样朗诵诗歌的."她担心希尔贝特进行攻讦.希尔贝特为了避免与她舅母发生冲突,朝另一群人走去.德.盖尔芒特夫人虽已到了暮年,却感到自己在萌生新的好奇心.社交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学的了.她在社交界占有第一把交椅的观念象蓝天比大地高一样清楚.她认为已经用不着巩固一个她认为是不可动摇的地位.相反,越是读书.上剧院.越使她希望延长这种阅读和看戏的时间.就象从前,在狭窄的小花园里,人们啜饮着桔汁,上流社会最精美的一切,在阵阵馥郁的晚风和花粉雾中,不拘形式地前来维持桔汁中上流社会的味道,现在另一种欲望在驱使她希图了解某些文学论战的原因,认识作者,见一见女演员,她疲惫的灵魂需要有新的养分.为了认识作者和演员,她接近某些妇女,过去,她甚至连与她们交换名片都不愿意,她们炫耀自己与某杂志主编的密切关系,以赢得公爵夫人的垂青.第一个得到邀请的女伶以为自己是唯一来到这个不同寻常之处的演员,第二位看到比她先来的那位也在那里,便感到这种地方并没有什么了下起.公爵夫人还以为自己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有时晚上她还接待几位君主.实际上,她是唯一血液里没掺杂其它成份的贵胄后裔,由于出生于盖尔芒特家族,当她不签署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时候,她可以签署盖尔芒特.德盖尔芒特,她甚至仿佛比她的妯娌们更为高贵,就象尼罗河里逃生的摩西,亡命埃及的基督,跑出圣殿禁锢的路易十七,这位纯之又纯的贵胄后裔,现在无疑在迁就曾造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社会地位下落的那种遗传的对精神食粮的需要中,变成了又一个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爱面子的女人怕在她家遇上某个男人或女人,年轻人看到既成事实,却不了解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以为她是出身较低微的盖尔芒特后裔,不是好年景的盖尔芒特,而是失势落魄的盖尔芒特.
  可是,既然最优秀的作家到了老年.或写下太多的作品后往往会才气罄尽,那么,上流社会的妇女到一定时期不再那么才智横溢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冷酷无情的灵魂里斯万无法再找到年轻的洛姆亲王夫人的"融合".暮年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稍作一些努力便感到疲乏,她说尽了傻话.当然,她随时,即在这次下午聚会的整个过程中就有好几次重又变成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女人,风趣地谈说社交界发生的事情.但是,除此以外,那种在美目顾盼下发表的远见卓识,那么多年以来一直使巴黎俊彦拜服在她智慧的权杖下的那种远见卓识,虽说有时还在闪闪发光,却可以说是徒有外表了.到该插话的时候,她还象从前那样,停上几秒钟,仿佛在斟酌.在创造,然而她随之说出口来的话却空洞无物.不过,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了!方法上的连贯性使人们以为智慧继续存在,就象有时那些迷信糕点牌子的人,他们让同一厂家继续给他们送花色糕点,却并不注意糕点的质量已变得糟透了.即在战时,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身上就已经出现了这种衰退的征兆.如果有人说了文化这个词,她便打断他的话,嫣然一笑燃起美目中的光焰,并且说:"文文文文化",把朋友们逗笑了,他们以为于此重又看到了盖尔芒特家族的风趣.确实,这也正是当年使贝戈特感到不胜喜欢的那种模式,那种语调.那种微笑,再说,它依然保持着它那种断句的方法.它的感叹词.它的省略号.它的修饰语,然而却毫无内容.不过,它使新来者感到惊讶,觉得自己是不是来得正巧,碰上她这一天滑稽,并且"身心健康",有时,他们会说:"她真是愚昧!"
  其实,公爵夫人总设法把她的堕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不让它影响到自己家族中给予她贵族荣誉的那些人们.如果,在剧场里她为了起到艺术保护人的作用而邀请上一位部长或画家,而这位部长或画家天真地问她,她的小姑或丈夫是不是在这个大厅里,行事小心的公爵夫人会端起大胆傲慢的架子咄咄逼人地回答他说:"我对此一无所知,一旦我出了家门,就再也不知道家里在干些什么了.对所有的政治家.艺术家来说,我是个寡妇."这样,她便使过分热心的新贵免得去碰德.马桑特夫人和德.巴赞的钉子,也避免了为自己招惹斥责.
  "见到您我说不出有多高兴.老天爷,上次我是在什么时候见到您来着?......""在德.阿格里让特夫人家作客的时候,我在那里常见到您.""当然,我以前经常上她那儿去,我可怜的孩子,那时巴赞是多么地爱她.大家在他这位情人家里见到我的时候最多,因为他曾吩咐我说:'别忘了去看看她.,说实在的,我还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他每去吃过一次饭就让我去进行的这种'感谢赏饭的礼节性访问,.不过没多久,我对此也习以为常了,而最讨厌的是在他断绝了那些交往后我却不得不把某些关系仍然保留下来,这使我老想起维克多.雨果的那句诗:
  
    你带走幸福却给我留下烦恼.
  "就象在同一首诗里所说的那样,我还是面带笑容走了进去,可这确确实实是不公正的,他本来也应该给我留下对他的情妇们见异思迁的权利,因为,把他那一个个不想要的人累积起来,我最后再也没有哪个下午归自己所有了.其实,我觉得那段时期与现时相比之下还是愉快的.老天爷,我还愿意他再来欺骗我,这只能使我感到得意,因为这使我变年轻了.不过我更喜欢他从前的方式.怎么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欺骗我了,他再也不记得施展骗术的方式!啊,可我们在一起还是不错的,我们讲讲话,甚至我们还挺相爱的呢."公爵夫人怕我没听懂他们已完全分手,就象提到某个已病入膏肓的人那样对我说:"可他说话还挺清楚,今天早上,我给他念了一小时书."她又加了一句说:"我去告诉他您在这儿,他会希望见见您的."说着,她走到公爵身旁,公爵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正同一位贵妇人谈话.我赞叹他几乎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威严,那么有风度,只是头发更白了一些,然而,看到他妻子走来想同他说话,他显出怒气冲冲的神态,使她只好抽身退下."他正忙着呢,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您呆会儿瞅着办吧,"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她以为最好还是让我自己设法解决问题了.布洛克来到我们面前,代他那位美国女人打听那边那位年轻的公爵夫人是谁.我回答他说那是布雷奥代先生的侄女,布洛克对这个姓氏的情况一无所知,他请求对此再作些说明."啊!布雷奥代吗?"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嚷嚷说:"这您该记得的呀,这个姓氏那么古老.那么久远!而且,他是个赶时髦的人.他们住在我婆婆家附近.布洛克先生,您不会对此感到兴趣的.可这小家伙却感到这挺有趣儿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指着我补充说:"这些事情是他和我在从前同一时期一起了解到的."她千方百计地借这些话语向我说明,似水年华已流逝很多很多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友情,观点发生了那么多次的更新,以至当她追溯以往的时候,把她的风度翩翩的拔拔尔当成一个赶时髦的人了.另一方面,他不只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后退了,而且,这是我初涉社交界时不了解的事儿,他还是我当时认定的巴黎最重要的名士之一.这位名士将永远地与他的社交史拴在一起,就象科尔伯离不开路易十四朝的历史一样,他也有他外省的印记,他是老公爵夫人在乡下的邻居,洛姆亲王夫人就象那样与他结下了友谊.这位被追魂夺魄的布雷奥代被搁置在由他标定的那么遥远的年代(这便证明此后的他已完全为公爵夫人所遗忘)和盖尔芒特附近了.然而,第一次夜晚,在喜歌剧院,我绝然想不到这位被我视若幽居海上洞府的海神竟是联系我和公爵夫人的纽带,因为她想起了我认得他,所以我也就成了她的朋友,虽说我并非出生于她那个阶层,与她出入同一社交界的时间却比在场许多人早得多.她记起来了,但却颇多缺憾,甚至已忘掉了某些在我看来属相当要紧的细节.她忘了,那时,我只是贡布雷的一个小有产者,我不到盖尔芒特去,就在她显身喜歌剧院的翌年,她去望贝斯比埃小姐的婚礼弥撒的时候,她还不顾圣卢一次次的请求,不愿邀我.这件事我觉得对我说来十分重要,因为恰恰就在那段时期,我把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生活看成是我实难进身的天堂.然而对她而言,那无非就是她日常过惯的平淡乏味的生活,而且,既然从某个时期开始我经常上她家用晚餐,况且,即在此之前我就已经是她姑母和外甥的朋友,她也便有埋由再也说不清楚我们的亲近究竟始于何年何月了,而且她对自己由于把这一交情开始的时间往前移了几年而铸下的重大年代错误奥名其妙.因为它使我认识了那位不可认识的盖尔芒特姓氏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使我得以借这金光闪闪的字母拼成的姓氏受到圣日耳曼区的接纳.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到一位夫人家去用了晚餐,一位对我说来早已与别的夫人没什么两样的夫人,她有时邀请我,不是请我深入涅瑞伊得斯们(希腊神话中的海仙女.)
的海底王国,而是到她表姊妹的正厅包厢里去观看夜场戏文."您要是想知道布雷奥代的详细情况,这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必要,"她
对布洛克补充说,"您可以问问这孩子(他倒是一百倍地更值得您了解的):他俩到我家吃饭总不下五十来次了.您不就是在我家认识他的吗?不管怎么说,您是在我家认识斯万的呀."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会以为我有可能在别的地方认识布雷奥代先生,而不是在她家里,所以也便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进了她那个社交圈,我同样还感到奇怪的是她竟认为我是在她家认识斯万的.希尔贝特在说到布雷奥代时吹牛说:"他是乡下的一位老邻居,我挺愿意同他谈谈当松维尔,"而从前,在当松维尔,他却并不与她们常来常往,她的牛皮可谓大矣,照她这样,我竟可以说,斯万"是乡里乡亲,他晚上常常来看我们,"实际上,斯万令我回想起来的事情与盖尔芒特家族风马牛不相及."这我可同您说不清楚了.他是个一讲到殿下便一倾为快的人.他能讲一大堆相当有趣的故事,是关于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们,关于我婆婆,关于去德.帕尔马公主身边以前的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可今天谁还知道德.法朗邦夫人何许人也?可这孩子,那些事儿他全知道,是的,那些事儿全都一了百了了,连那些人的姓名都已不再存在,而那些人也既不值得留芳,又不值得遗臭."我还发现,尽管有象社交界这么一种事物,尽管在社交界里各种社会关系确确实实达到了最高度的集中,一切在那里交流交际,由于那里还保留着一些外省的风气,或至少时间
造成了这些东西,它们改换了名称,变得对外形发生变化后才到来的人已不可理解."那是一位善良的夫人,她说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