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南溟《“古体”与“俗书” :〈祭侄稿〉与〈兰亭序〉的分歧》有感
邹 炯 文
当今书坛,热闹非凡,成绩多多。而理论与创作上的迷惑混乱,却也古来所无。本来已清楚明白的东西,却被某些理论家给搅浑了。最近,在二??五年《书法》第十期上拜读了王南溟先生的《“古体”与“俗书”:〈祭侄稿〉与〈兰亭序〉的分歧》(以下简称)“王文”),颇有感触,欲与王南溟先生商榷,并就正于众方家。
一 、 古今与雅俗何关
古与今相对待,雅与俗相对待。
古与今,如左与右,是时空的量的比较。以数轴表示,是连续的量数的过渡,只有相对意义的差别。“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雅与俗,是审美范畴的概念,反映书法格调的属性。雅与俗是质的两极对立,非由量而定,也没有时空性。雅俗无古今,今古皆有雅俗。风气因时而变,雅俗标准亦因时而变,体有今古之变,未必古体必雅而今体必俗。验之历代墨迹石刻可知。
王文将“古体”与“俗书”相对,以“古体”纠正“俗书”者,何也?岂非“关公战秦琼”的把戏么?
二 、 笔法与体势并非雅俗的根由
笔法与结体是书法艺术最核心的基本功,故历代书论阐述至详。启功先生于此体验至深,曾示度世金针。
笔法,古人总结的经验十分丰富,精要之处已说到,只是有人说得过于神秘玄奥。用笔之法,只在起、行、收的过程中,有藏露、顺逆、轻重、徐疾等等交替运用。用锋有中、侧之变化,点画(线条)的效果有方圆之别。书者因字体与风格追求而变化神明。如作篆用中锋圆笔,体势以纵势为主;写隶书以中、侧锋并用,方圆变化,体势与横势为主。众人以同一笔法写同一书体,形态各异,雅俗高下不同。
书至汉代,五体皆备。经历代书家的承传、发展、变化,书法艺术成了博大精深的宝库。然而,代代有今古,时时有雅俗。雅俗只因人而生,非因法之今古也。古人不知今体,今人却能知古体古法。难道今人运用古体古法即可雅乎?笔法、字体、书体乃书人之公器,雅人用之则雅,俗人用之则俗,此为书法之定律也。
雅书只能由雅人写出。欲成雅人,非由技法求之,亦不由书体求之,只由学识、修养、阅历、品性求之。宋人论此甚明,无须多赘。
《兰亭序》传本是王羲之抑或智永所书,姑且不论,是雅书则无人置疑。古今摹《兰亭》的名家名作甚夥,亦多为雅书,有谚曰:“《兰亭》无劣迹”。(当然是指成功的临仿者)王文指“《兰亭序》这张虎皮”,为俗书之祖,“《兰亭序》帝国唐、宋、元三代,以陆柬之、蔡襄、赵孟頫为领衔的各‘俗书’群像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俗”。实是妄断之言!
公允论之,陆柬之、蔡襄、赵孟頫之书仍属雅书,却也暗藏近俗瑕芽,后人学之不精则易落俗。陆氏承传二王家法,但无创造发展,了无个性。蔡氏死守晋唐法,尤其刻板仿颜,乃近僵俗,小行书稍见风韵。赵氏五体皆精,独创赵体楷书,行草书札其甚为优雅,嘉惠书林之功甚伟,只嫌其书稍过媚滑,学之不当则成俗。“学艺不精,莫怪师门”,如是而已。
三 、 《祭侄稿》与《兰亭序》何来分歧
王羲之与颜真卿是书法史上的两座高峰,《兰亭序》与《祭侄稿》是行书的两大典范。然而,有右军然后有鲁公,有《兰亭》才有《祭侄》也。
检视颜真卿传世书作,其三十四岁所书《王琳墓志》洵系羲之法与褚氏法,其十年后所书的《多宝塔》全用“勒法”,个性初见,而体格近僵俗,即王文所谓的“俗书”已成。《东方朔像赞》与《大唐中兴颂》虽有颜氏个性,仍多用羲之法,如《勤礼碑》与《麻姑仙坛记》等类,确是正大雄雅之书,有所谓盛唐气象者。颜字偏肥,乃由时俗所使。安史之乱前,天下承平日久,人民衣食较足,女人以肥为美,故杨贵妃得幸。皇帝推尚,世风相煽,肥字成风。然颜书肥不剩肉,是雅人能写雅书,非徒因笔法、体势所能成也。
颜氏行书,用笔、结体与楷书一脉相通。尚圆尚厚,以籀篆笔法写之大有创造发展,于羲之体法外开一境界,细检《祭侄稿》中字与羲之字相较,仍可见有不少沿袭者,如“悔祸”、“荼毒”、“震悼”、“魂而”、“呜呼”等字与羲之字无大异。可以说,颜真卿是继承、发展、变化古人体法而有大成就者。
《祭侄稿》与《兰亭序》,在笔法、体势上有区别,在风格上有分别,同是至雅之书,却不是王文所说的“分歧”。
“分歧”二字带感情色彩,在现代语意中有原则、立场的对立才用“分歧”。鲁公善学,能于承传中发展、变化、出新,因用笔、结体的变化而生风格分别,非欲叛逆而生“分歧”。鲁公若泉下有知,当不受王文如此奖掖的!
顺便插话,王文提到颜真卿与旭、素讨论草书古法一事。鲁公纯草书作品于今未见,姑不论。张旭的《郎官石室记》用了不少“勒法”,草书《肚痛贴》开头仍用“勒法”。怀素《三贴》多用“勒法”,是晋法唐法的常见形态。仍如前述,雅人写雅字,非由古体古法出雅书也。
四 、 结语:立论宜慎,勿误后生
本文所述,并无发明,更无创造,笔者已悔多言。只因爱好书法,故读过一点古今书史、书论的文章,有时不免也产生一点感想。
古人论书,多是经验之谈,多有学习研究的价值。我们对古人的经典作品和文论,宜抱虔诚与敬畏之心,才会学有所得。古代书论,亦有虚玄狂妄者,当甄别而舍之。如米芾不乏精辟之见,也有不少狂妄之言,曾诋颜柳为丑怪恶札之祖。康有为为倡变法而论书,为了抑帖扬碑,妄断北碑皆佳,唐人尽俗,称梨枣刻版失真,却不道碑石风化与工匠失真。又如前人论笔法的“始艮终乾”,语非妄误,却是神秘化,把明白浅显的事说得让人难于捉摸。
今人论书,不少精宏,而憾偏多凭空妄造,因不少理论家是不抓毛笔的纯粹理论家。所以,立论者宜慎,学书者亦宜慎读、审读了。
王南溟先生是当今著名的理论家,素为我所敬重。我每见王先生的文章,都会认真地拜读。王先生的学术立场是鲜明的,思辨是严密的。我虽不赞同却很欣赏王先生向传统宣战的果敢精神。然而,王先生在二??五年《书法》第十期发表的这篇文章却使我十分惊讶,生发不少感想,于是,写下此文。
古人以“立德、立功、立言”为士人终生大事,尤于立言至慎,一防贻笑柄,二怕误后生。故孔孟皆“述而不作”。以孔子的学问,著述何难,却只作阐发、删正“六经”之事,何也?
孔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今人不乏聪明才智,且资讯丰富,故著述不难,唯防“远道”之难也。故于立论之先,疑古无妨,而思辨宜严,倡言宜慎,求证有征,三思成文。推陈出新,固著述之目的,幸勿妄生异端,邪说惑众,贻误后生。若是权威的理论家,影响宏远,更宜慎言,多点社会与历史的责任感,勿将清楚明白的事弄成含混浑茫的事,更勿作“英雄欺世”的事。
立论宜慎,即“慎于言”,是孔子告诫学生的警句,也是笔者与众多读者对理论家们的期望。不知王先生与大方之家以为然否? |